第12章 盯上“废品堆”

星期天的红星机械厂,褪去了工作日的钢铁交响,沉浸在一种难得的静谧之中。阳光慷慨地洒落在厂区空旷的水泥路上,将道旁老旧梧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除了偶尔巡逻的保卫干事自行车链条发出的轻微“咔哒”声,以及远处家属区传来的模糊人语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整个厂区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秦奋却毫无睡意。

昨天夜校下课后,那个关于“废品堆”的念头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头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他简单地在食堂解决了早饭——两个窝头,一碗稀饭,外加一小碟咸菜疙瘩,然后便径直朝着厂区最偏僻、最容易被人遗忘的那个角落走去。

那里是红星厂的“物资终点站”,更通俗的名字,叫废品堆放区。

越靠近那个区域,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车间里熟悉的机油和铁屑味,而是另一种更为复杂、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铁锈、油泥、酸败的切削液、常年堆积的工业垃圾,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野草和潮湿泥土的腥气。

眼前,是一片用半人高的砖墙勉强围起来的露天场地,面积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墙内,各种废弃的金属构件、报废的机器零件、扭曲的钢材、破碎的铸件……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形成了一座座形状各异、锈迹斑斑的“小山”。阳光照射在这些冰冷的钢铁残骸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凸显出一种被遗弃的荒凉感。几只胆大的麻雀在废铁堆上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在宣示着它们对这片领地的主权。

这里是红星厂几十年工业生产的“沉淀”,是光荣与梦想破碎后的残渣,是技术更迭和设备淘汰的无声见证。在绝大多数工人眼中,这里的东西只有一个最终归宿——被废品回收公司拉走,然后送进钢铁厂的回炉,重新化为铁水。

但秦奋的目光,却与旁人截然不同。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里的特殊气息也一并纳入考量,然后迈步走进了这片被铁锈和尘埃统治的王国。他没有戴手套,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锋利的棱角和可能不稳的堆积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来自未来的知识体系如同一个精密的过滤器,自动筛选、评估着眼前所见之物。

“C616普通车床的报废床头箱,齿轮磨损严重,轴承座也裂了,没有修复价值。”

“一堆冲压下来的边角料,低碳钢,只能回炉。”

“那是……牛头刨床的滑枕?断裂了,修复难度太大,而且厂里这种设备不缺。”

“嗯?一堆废旧电机?看标牌都是国产的J系列,功率不大,估计是线圈烧了或者轴承坏了,拆铜线或许还值点钱,但对我没用。”

秦奋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寻宝者,耐心地在一堆堆“垃圾”中搜寻着可能存在的“珍珠”。他的优势在于,他能识别出那些在别人眼中平平无奇、甚至完全不认识的“洋古董”的潜在价值。他知道,在七八十年代,国家通过各种渠道引进了一批西方发达国家的先进设备,这些设备往往代表了当时世界一流的技术水平。然而,由于操作不当、维护保养跟不上、缺乏备件、技术资料不全等原因,很多昂贵的进口设备使用寿命并不长,一旦出现较为严重的故障,往往就只能无奈报废,扔到这里等待终结。

这正是秦奋的机会所在!

他的脚步在一座由废弃管道和钢板组成的“小山”前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在“山脚”下,半掩着一个庞大而笨重的金属躯体,虽然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锈迹,但其裸露出的部分轮廓和结构,明显不同于厂里常见的苏式或国产设备。它显得更加厚重、精密,边角处隐约可见圆润的过渡,而非傻大黑粗的直角。

秦奋心中一动,快步走了过去。他拨开压在上面的一些轻质废料,露出了更多的真容。这是一台机床的底座和部分床身,上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帆布,似乎是被人有意遮盖过。

他费力地掀开那块沉重而肮脏的帆布,露出了下面的景象。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旧机油和某种特殊防锈油脂的气味扑鼻而来。

眼前是一台……磨床?看结构像是一台外圆磨床,但尺寸比厂里现有的几台国产磨床要大得多,结构也复杂得多。机身主体呈深绿色涂装,虽然多处已经剥落、锈蚀,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良工艺。床头箱、砂轮架、工作台……各个部件的铸造质量明显高于国产设备,表面处理也更为精细。

秦奋的目光迅速锁定了床头箱侧面一块不起眼的金属铭牌。他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油污和灰尘,几个模糊的字母和数字显现出来。

STUDER

Type RHU 450

Fabr.-Nr. 0319

Made in Switzerland

斯图特!瑞士制造!

秦奋的心脏猛地一跳!

STUDER,这个名字在后世的精密磨削领域可是如雷贯耳!作为世界顶级的精密磨床制造商,斯图特的产品以其超高精度、稳定性和耐用性而闻名于世。RHU系列是其经典的万能外圆磨床型号,即便是在八十年代初,这也绝对是世界一流水平的设备!红星厂居然有过这种宝贝?还把它扔在了废品堆里?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开始仔细检查这台机器的状况。他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铸铁床身,感受着那厚重而坚实的质感。目光如同X光般扫过每一个细节。

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砂轮主轴部分似乎被拆卸过,主轴轴承座有明显的撬痕和损伤,几颗固定螺栓不翼而飞。工作台的液压驱动系统管路被切断,液压泵和油箱也不见了踪影。电气控制柜更是惨不忍睹,柜门敞开着,里面的继电器、接触器、线缆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显然是被人当废品拆解过关键部件。

“原来如此。”秦奋心中了然。这台磨床的核心部件——高精度主轴系统和电气控制系统都出了严重问题。在缺少原装备件和维修技术的情况下,对于红星厂的技术力量而言,这几乎等同于判了死刑。尤其是这种瑞士精密设备,其主轴轴承、电气元件很多都是非标定制的,国内根本找不到替代品。维修成本和难度,恐怕比重新买一台国产磨床还要高得多。被扔到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在秦奋眼里,这却并非完全的绝境。

电气控制系统损坏最严重,但这恰恰是他可以发挥优势的地方。后世的电气控制技术,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逻辑,都远超这个时代。他完全可以利用现有或者能找到的国产元器件,重新设计一套控制系统,或许性能上无法完全达到原装水平,但满足基本的精密磨削功能应该不成问题。

液压系统缺失比较麻烦,需要重新配置液压泵、油箱和管路,但这属于常规技术范畴,厂里应该有能力解决,或者他可以提供改进方案。

最棘手的是砂轮主轴。高精度磨床的主轴是核心中的核心,其精度直接决定了加工质量。看样子是轴承损坏了,而且很可能是非标的高精度轴承。原装进口肯定是没戏了,国内同等级别的替代品也几乎找不到。

秦奋皱起了眉头,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轴承座。

“系统,扫描分析这台STUDER RHU 450磨床主轴单元的损伤情况,评估修复可能性,并检索知识库中八十年代初期国内可能存在的替代轴承方案或修复技术。”他在心中默念。

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扫描分析中...】

【目标:STUDER RHU 450万能外圆磨床(序列号0319)】

【主轴单元损伤评估:前轴承滚道严重磨损、保持架破裂,后轴承滚子表面剥落。主轴锥孔轻微划伤。轴承座存在非专业拆卸造成的变形。】

【修复可能性评估:若采用原厂标准修复,需更换原装进口轴承组及修复主轴锥孔、轴承座,难度极高,成本巨大,当前条件下几乎不可能。】

【替代方案检索:】

【寻找国内最高精度等级轴承替代:P4级角接触球轴承及双列圆柱滚子轴承。国内洛轴、哈轴等厂家有少量生产,但精度稳定性与原装STUDER轴承存在显著差距,可能导致磨削精度下降。需精确测绘原轴承尺寸进行定制或寻找尺寸相近型号。】

【主轴修复技术:可尝试对主轴锥孔进行研磨修复。轴承座变形需进行精密镗削修复。】

【降级使用方案:若无法获得P4级轴承,可选用P5级轴承,但磨削精度将进一步降低,仅能用于精度要求不高的外圆磨削。】

【综合建议:修复挑战巨大,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关键在于能否获得或制造出合格的高精度轴承,并对主轴及轴承座进行精密修复。若能成功修复,其加工精度仍将远超厂内现有国产磨床。】

秦奋默默消化着系统提供的信息。果然,轴承是最大的拦路虎。P4级轴承,在1980年的中国,那绝对是顶级精密部件了,产量稀少,价格昂贵,而且尺寸规格未必匹配。

但系统也指明了方向,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要能解决轴承问题,再配合他重新设计的电气控制系统和修复的液压系统,这台被废弃的瑞士精密磨床,就有可能重获新生!

一旦成功,它能带来的价值将是巨大的。红星厂目前最缺乏的就是高精度加工能力。很多关键零部件的精度要求,现有的设备要么勉强达标,要么干脆无能为力,严重制约了产品质量和新产品的研发。如果能拥有一台达到微米级加工精度的外圆磨床……

秦奋仿佛已经看到了,修复后的磨床在车间里高速旋转,砂轮与工件接触,迸发出细密的火花,加工出表面光洁如镜、尺寸精准无比的零件。那将是他撬动红星厂现有技术格局,为自己赢得声望和资源的第一个重要支点!

当然,这绝非易事。首先,他得说服厂领导,同意他来“倒腾”这台已经被判定为废铁的机器。其次,他需要资源,需要时间,需要其他工种的配合。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他必须找到解决核心部件——尤其是主轴轴承——的办法。

就在秦奋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修复方案时,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喂!小同志,你在那鼓捣啥呢?”

秦奋心里一惊,猛地回过头。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戴着老花镜、身材瘦小的老大爷,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好奇地打量着他。老大爷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还算清亮。

这是……看管废品堆的老孙头?秦奋有点印象,好像是厂里退下来的老工人,返聘回来看管这片地方,顺便做些清理工作。

“孙大爷,您好您好!”秦奋连忙站直身子,脸上露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容,“我……我就是周日没事,过来转转,看看这些旧机器。”

老孙头推了推眼镜,走近了几步,目光也落在那台半残的瑞士磨床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回忆。

“哦,看这个啊?”老孙头用扫帚柄指了指磨床,“这可是当年的宝贝疙瘩哟!瑞士货,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刚来那会儿,厂里当祖宗一样供着,专门给它盖了个小间,恒温的!可惜啊……”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金贵是金贵,也娇贵得很。用了没几年,洋玩意儿就水土不服,主轴坏了,电控也老出毛病。找洋人修吧,人家狮子大开口,零件比整机还贵!厂里自己也修不好,一来二去,就扔这儿了。都快十年了吧……”

老孙头的话,印证了秦奋的猜测。

“是啊,看着是挺可惜的。”秦奋顺着他的话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么好的机器,要是能修好,肯定比咱们厂现在那些强多了吧?”

“强?那是强太多了!”老孙头咂了咂嘴,“当年它好的时候,磨出来的活儿,那叫一个光溜!精度高得很!可惜喽……”他再次摇头,仿佛在感叹一件稀世珍宝的蒙尘。

秦奋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一个获取更多信息的好机会,连忙凑近乎道:“孙大爷,您老在厂里时间长,肯定清楚。这机器……当初坏的时候,拆下来的零件,还有没有可能……找到?”

老孙头眯起眼睛想了想,用扫帚柄敲了敲地面:“拆下来的零件?嗯……当初好像是技术科那帮人拆的,有些说要研究,有些说看看能不能找替代,乱七八糟的。后来修不好了,估计也就随手扔仓库哪个角落了,或者……干脆也当废铁处理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那个电气柜里的东西,倒是被收废品的拆了不少铜线和银触点去卖钱,可惜了那些进口的玩意儿。”

秦奋心中了然,看来指望找到原装零件是没戏了。不过,老孙头的话也透露了一个信息——技术科曾经介入过。或许,技术科的资料室里,还保存着这台磨床的部分图纸或者说明书?哪怕只有残缺的一点,也比他现在两眼一抹黑要强。

“谢谢您了,孙大爷,我知道了。”秦奋感激地说道。

“没事瞎转悠啥?这里灰大得很。”老孙头摆摆手,“赶紧回去吧,别把衣服弄脏了。”说完,他便佝偻着腰,继续挥动着扫帚,清理着散落在地上的碎屑,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秦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台静静躺在废铁堆中的瑞士磨床,仿佛在与一位落难的王者进行无声的交流。

他转身离开了这片充满铁锈和遗忘气息的角落,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种混杂着兴奋、凝重和志在必得的神情。

废品堆里的“珍珠”已经找到,接下来的挑战,是如何让它重新焕发出应有的光芒。这第一步棋,该如何落子,他心中已经开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别无选择,也充满信心。因为他知道,这台蒙尘的瑞士磨床,将是他在这工业洪流中,撬动未来的第一个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