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程二十三年,南天郡少俊城,暑气渐消,秋风初起……
沿着少俊城东侧而行,一间茅屋,两座坟头,突兀而立显得格外醒目。
但凡从这里路过的行人,无论是远外的行商还是本地土著,皆能瞧见这份独特。
尽管,人有所见,可这两座坟头之下究竟埋葬着何人便无人知晓了。
……
秋风卷起纸钱灰烬,掠过两座无字坟茔。少年掌心触及墓碑,刹那间石缝中暗红苔藓突然如活物般缠上手腕。
那些纹路与他梦中黑衣人与额间“褶皱”如出一辙。
耳畔骤然响起母亲临终嘶吼:“快逃……”他转身拼了命的跑,身后哭声喊声不断,却也没能阻止那人停手。
“六年来,这血红色苔藓每逢忌日便蔓延数寸,如今已爬满整块碑石了。”
“爹娘,孩儿十六岁了。”说话之人,是一位少年,名为陈秋。
“自爹娘离开以后,我时常痛恨自己。六年来,每日都不敢忘记爹娘的养育之恩。
只,依照大安律法孩儿今后便不能再为爹娘守孝了,不过爹娘放心,孩儿定会找出加害你们的元凶!”
陈秋紧握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身躯微微颤抖。
身体一股无名之火,随时等待宣泄。
自他记事起,一人一草屋,独自生活在这荒山之中,其中的艰辛无人知晓。
无数个夜晚,星辰璀璨,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满院鲜血,爹娘残缺的惨状,无不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虽不知他们究竟为何痛下杀手,但仇恨的种子,早已在陈秋心中深深扎根。
“孩儿今日便要启程了。”少年将三炷香插入香炉,青烟在空中显现出父母那和善的容貌。
他忽然想起:母亲将染血的香囊塞进他襁褓时,额间朱砂竟化作流火坠入自己眉心。
荒山之下,是南天郡最偏远一城,名为少俊城。因爹娘遗愿,陈秋方才选择在少俊城后上之上生活,直致今日守孝结束。
简单收拾好行囊,陈秋最后磕了三下头转身。不料,脚下的苔藋竟突然缠住其脚踝,貌似想要将他留下。
陈秋用力挣脱,心中诧异,却也没太在意,只最后一次回望被打理好的坟茔,而后毅然下山。
其实多年来为了生存他也是经常下山帮着商贩作些事情,都是些力所能及的小活,有的生意好赏几钱,有些生意不好管顿饭。
若是遇到大户人家小工,那可是开张了,不仅让他识得些字,还能多蹭几察。这么些年便是以“百家饭”为生。
这种事在大安国很常见,况且大安国对于孝讨是很支持的,这里的人们自然把这种事情当成常事。
此刻,陈秋轻车熟路,与东城口的守卫聊了两句,便顺利入了城。
陈秋在刘铁匠家干过力工,当日打铁做出来的装备还是他给这二人送过来的,自然相熟。
当然,在离开之前,陈秋有一事尚未完成而此事,他非做不可。那便是爹娘生前经常提起的城主,也是因为他陈秋方才选择在少俊城外“安家”。
按照辈分陈秋应要管他叫叔伯,他和自己父亲当年共同在少俊城任职,交情颇深。
想此,他加快步伐,多时,城主府那高大的轮廓便清晰地映入眼帘。
青铜色的大门,黄绿色的花纹,整体虽略显浮夸,但还是令人敬畏的。
门前有两卫兵,左右檐角高高挂着两个铜铃,小风一吹,发出清灵的声响。
眼前卫兵,身着重甲,手中长枪紧握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陈秋靠近城主府,其巍峨之势愈发震撼人心。
“站住!”一声厉喝,炸醒了尚有些出神的陈秋。一名卫兵横枪于身前,拦住其脚步。“此乃城主府,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见此,陈秋也并不慌乱,躬身道:“大哥,在下有要紧事求见城主,可否通融一下。”卫兵见此上下打量他一番,其虽衣着朴素,却英姿不凡,眼神坚毅的同时,心下不由信了几分。但职责所在,仍未有丝毫动作。
一时间,双方呈僵持之势。
“吱呀”一声,他身后厚重的大门由内而外被缓缓推开。门后一位约莫五十的仆人迈着沉稳的步伐,不急不慢地走出。
此人身形挺拔,脊背更是笔直,只是,两鬓斑白,面上褶皱,深深浅浅。
起初,老仆并未太在意陈秋,在他看来,这少年不过与那往日前来乞讨,亦或是觊觎府中财物之人并无二致。这种人多了自然多了几分芥蒂。
“想来又是……呵呵,交给卫兵应付就好了。”老仆暗自思忖,便打算径直从陈秋身旁略过。
不过,就在他下意识扫了眼陈秋后,整个人顿时呆住。
“孩子,你,你……你爹娘叫什么名字?”。陈秋闻言,不禁一怔。
思绪如脱缰之马,瞬间飘回到遥远的过去。自己极为年幼之时陈家尚在,爹娘确曾领着自己踏入过这城主府的大门。貌似那会引领之人正是壮年。
“老丈,我爹叫陈振岳,我娘名唤,江瑶。不知老丈您……”
“孩子……你且随我来吧!”他并未正面作答陈秋的反问,反而露出同情之色,一把拉住陈秋的胳膊,那只手虽因岁月而略显干枯,却有着不小的力量。
陈秋心存疑惑,但只得,跟着老仆,二人越过厚重的青铜大门,踏入城主府内。
府中布局恢宏大气,飞檐斗拱间尽显威严庄重,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向前,两侧花木扶疏,轻轻摇曳。
绕过一处处楼阁,陈秋疑惑愈发浓烈。终于,二人到达一座安静的小院前。
老仆叩响院门,“吱呀”门被拉开,露出一条窄缝,门内之人探出头来。
“刘老,您怎么又回来了?”被称作刘老的老仆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门,示意其噤声。见状,那人急忙轻开院门让二人进去。
小院之中,有一间书房,书房门窗紧闭,灵气四散。
刘老将其带至书房前,轻叩房门,里面方才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进吧!”听到回应,刘老才敢推开门。
书房,一位身着金边梨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沉思,一连三日竟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此人正是少俊城城主武凌峰。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武凌峰才转过身。当他的目光触及陈秋的瞬间,那张与故人七八分相似的脸,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武凌峰还未及开口询问,刘老便已经走上前凑近并压低声音:“您看这孩子……他说他是陈家陈振岳和江瑶的儿子。”
这话说出口,整个房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安静得落针可闻。
武凌峰更是身形一晃,险些踉跄倒下。
他瞪大了双眼,眸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所得到的消息确凿无疑地表明,陈家一大家子已然全部惨遭毒手,无一幸免才对。
武凌峰视线从陈秋眉眼,缓缓下移,仔细打量着他的每一处轮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你叫什么?”武凌峰声音微微打颤,反问道。毕竟要要搞清楚状况,不能贸然确认其身份。
“城主大人,晚辈名陈秋,爹娘是陈振岳,江瑶。”陈秋拱手,回应道。
闻此,武凌峰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咳咳,不能你说是就是,可有凭证。”
这凭证自然是有得,而且还是武凌峰亲手交给陈振岳的。
“城主大人,自是有。”说罢,陈秋弯腰从那打着破洞的裤口之中,掏出两样物件。
看到这两样物品,武凌峰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瞬间高亢。
男人大步,跨到陈秋身前,双手紧抓住男孩的双肩,与那老仆如出一辙,但力道上老仆差了很多。
“孩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武凌岳的声音微微发颤,其中饱含关切。
陈秋被武凌峰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虽然知道自己家和这少俊城城主有点关系,但眼前这位表现未免也太过头了。
“城主大人,不瞒您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大多在少俊城商贩手底下帮帮工,赚个工钱或者混口饭吃。”再次提及这事,内心的酸楚又有谁懂,说的轻巧,刚开始哪里有人愿意帮你。
这南天郡本身就在外域,常被魔族迫害,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秋也没指望着有多少人好心,谁家中也没闲钱。
还好,有刘铁匠这个单人汉,若不然可能自己就饿死了……
“唉,都怪我,怪我疏忽大意,都没能派人仔细打听打听。”武凌峰露出来的模样,让陈秋多多少少有点感动。
这份故情,不像有假。
“城主大人,不必自责,其实那事过后我已经算是死人了,况且我也是自愿为爹娘守孝的,大安国以仁治国,孝为教化自是不能违背。”
“今日晚辈主要是来归还此两物品的,就算是要饿死,也要将两样物品归还。”陈秋又道。
这两样物品,分别是一枚官硅,以及半包香囊。
这官硅乃是武凌峰亲自送予陈振岳的,官硅背后还有少俊府的字样。而这香囊就更别有深意了……
今下,武凌峰拿起香囊,思绪飘回到多年前。
那时,陈振岳与他志同道合,长时间的相处使交情深厚,亲如兄弟。一次醉酒畅谈,从自家内人聊到孩子。
武凌峰的女儿三岁,陈振岳孩子尚未出生,二人便半开玩笑,等陈振岳孩子出生,若男孩,便结为秦晋之好。若女孩便已姐妹相称。
这半包香囊则是当时随手定下的信物。另外半包在武凌峰手上,如今,算能“合二为一”了。
这事时隔多年,虽未再提,可武凌峰从未忘记。
老两样,兜兜转转又戏剧性回到自己手里,武凌岳的内心怎么说也不好受。
很明显,陈秋父母是希望他能有个落脚地不至于真饿死,有个人照顾,总归是方便些。
“城主大人,您就收下吧,待完成爹娘遗愿,我便好离开……”陈秋没再多说,料他也应该能明白。
这会,武凌峰抬起头,目光转瞬温和慈爱:“秋儿……别走,你就留下吧。”他的声音有力,不容置疑。
“往后,你就是我武凌峰的儿子,我会亲自主持你和熙儿的婚礼!待时机成熟,我让你成为少俊城下一代城主!”
武凌峰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近年来,少俊城表面繁荣,实则暗流涌动。南天郡靠近边境,城内势力复杂。武凌峰深知,要想守护少俊城的安宁,延续这份繁荣,需要的是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赖之人,而陈秋再合适不过了,况且就算他能力真不足,但自己女儿可不弱。
武凌峰的话像一颗巨石投入陈秋的心湖,一方面,他为武凌岳的举动所感动,另一方面,这么多年来自己一人生活早就习惯了,加之执念早已根深蒂固,让他无法轻易放下。
“城主大人,我叫您一声武伯吧,我知道您的想法,但留在少俊城并非我意,请允许我恕难从命!”
“唉,秋儿,我懂你的心思,非走不可吗?”
陈秋微微点头,说道:“武伯,这些年在荒山上,我虽孤单一人,但也练就了坚韧的心性,在少俊城,我总觉得束手束脚。外面的世界广阔,我想出去看看。”
说罢,武凌峰已经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了:“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强求。只是,秋儿,你要记住,无论走到哪里,城主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若遇到危险,或是需要帮助,一定要及时传信回来。”
话落,武凌峰转过身,他实在不忍目睹陈秋离去的背影。
“武伯,那秋儿便走了!”
待陈秋走远后,武凌峰方才坐回书案前,呆坐了片刻,才埋头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抽出一张洁白的信纸,不多时便写完一封书信。在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装入信封,然后用蜡封好后,才叫旁边的刘老。
“刘老,又要麻烦你了。”武凌岳起身,将密封好的信封递给刘老,望向陈秋离去的方向,说道:“你从后院小路走,动作要快。等秋儿走到府口,便把这封信交给他。”
武凌岳将信封交到刘老手中,拉着他靠近了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刘老仆连连点头:“城主放心,老小自然是懂得。”言罢,急忙转身,从书房的后门离去,动作快极了。
“唉……”武凌岳长叹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老哥哥早知道是这样,我拼死也不愿让你去云州啊,这云州的水到底是深啊……”
再说刘老,他脚步匆匆,从后院设计好的小路,不敢耽误。当他赶到府口时,恰好看见陈秋正要迈出城门。
“秋少爷,请留步!”
陈秋听到身后有人呼喊,便转过身来,见是刘老,微微一愣,随即问道:“刘老,您怎么跟过来了?”
刘老微微喘着粗气,将手中的信递给陈秋,说道:“秋少爷,这是城主让我交给您的信。城主还有些话,让老小转达。”
“多谢刘老,您辛苦跑这一趟是武伯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言后,刘老又将武凌岳的话复述了一遍:“城主说,此去,山高路远,万事务必小心谨慎,切莫与他人争执,遇到危险不可逞强。”
刘老顿了顿,接着道:“另外,距南天郡内有一处名为崇渊阁的地方。
那地方虽隐秘,但灵气充沛,到了地方将此信交给管事的即可,城主说了熙儿在那里也能帮到你。
你若有机会,可去崇渊阁与熙儿会合。二人相互照应,也能有个伴,遇事也好商量。
“秋少爷,你可一定要记在心上啊。”
陈秋紧握手中的信,笑道:“请刘老回去转告武伯,秋儿万分感谢,以后若有机会,会常回家看看的。”
“如此便好。秋少爷不急,老小斗胆擅作主张,为您准备了一辆马车。车内备有崭新的衣裳,您一路风尘仆仆,正好可以换上。马车送您出城,也能让您省些脚力。”听罢,陈秋没再多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默默随着刘老来到马车旁。
这马车虽算不上奢华,但车身擦拭得一尘不染。陈秋登上马车,车厢极为宽敞舒适,一侧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衣服的质地柔软细腻,显然是精心挑选的,穿上后十分合身。当他拿起衣服时,还发现里面藏着几锭银两,沉甸甸的。
陈秋明白,武凌峰做到如此地步,已然是仁至义尽。自己能得到这般帮助,实在是万分幸运,再无其他奢求。
陈秋将旧衣小心叠好,放在一旁。这衣服内衬绣着母亲独有的“双雀衔枝”纹样,这么多年从没换过。
换好衣服后,他轻轻撩起车帘一角,望向车外刘老正站在车旁,见他已经换好,随即微微点头,道:
“秋少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咱们这便启程吧。”
陈秋应了一声,放下车帘。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车轮滚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陈秋靠在车厢壁上,思绪万千。
“本来想着自己一个人应该能处理好的,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被照顾的,唉,这人情是还不了了。”
不多时,马车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见是城主府的马车,纷纷准备放行。
这时,车帘微动,陈秋从车内稳步走出。他身姿挺拔,焕然一新的衣衫看不出丁点颓废。
“刘老,就送到这吧!您这一路奔波,实在辛苦。”
“秋少爷,您一路保重。出门在外,万事多加小心。若遇困难,记得还有城主府做您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