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子夜的车轮

深秋的晚风,裹挟着丝丝寒意,不由分说地灌进陈默身上那件美团骑手的黄色马甲,冷得他打了个哆嗦。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显示着从科技园区到 CBD写字楼的距离——3.7公里,而系统给出的配送时间,仅仅只有 11分钟。这时间紧迫得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悬在头顶,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陈默深吸一口气,猛地捏紧电动车把手,脚下一蹬,电动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车轮带起地面的落叶,沙沙作响。车筐里的奶茶,在塑料袋里晃出细碎的波纹,仿佛也在为这场争分夺秒的“战斗”而紧张不安。

这已经是陈默注册骑手账号的第 13天了。人到四十,生活的压力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曾经的他,是公司里的技术骨干,在行业内也算小有名气。可谁能想到,行业的风云变幻如此迅速,公司的业务调整,让他一夜之间丢了工作。为了撑起这个家,他白天奔波于人才市场,一家一家地投递简历,希望能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可得到的回应大多是石沉大海。晚上,等孩子睡了,他便偷偷出门,化身外卖骑手,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他把手机支架藏在后备箱最底层,每次出门前,都要小心翼翼地确认一番,生怕被妻子雨桐看见,引来一连串的追问。

还记得第一次穿上美团工装时,陈默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久久回不过神。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工装上面的反光条,在台灯昏黄的光线映照下,格外刺眼。那反光条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又似一道残酷的分水岭,硬生生地将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 40岁技术骨干,和如今这个只能在深夜里奔波忙碌的外卖员,永远地隔开了,让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跑外卖的日子里,最让陈默难受的,便是接单路上遇见熟人。上周,他像往常一样,去软件园送咖啡。在转角处,他冷不丁地撞上了以前的客户张总监。张总监的目光,在他胸前的工牌上停留了好几秒,随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啧”。那一瞬间,陈默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浑身不自在,攥紧取餐码的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低着头,不敢看张总监的眼睛,直到对方走进电梯,他才惊觉,后背的汗水早已把号码牌都洇湿了,心里满是窘迫与无奈。

有一回,电动车在十字路口突然断电,陈默差点把一份海鲜套餐给摔了。那是凌晨一点的街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声打破夜的宁静。陈默蹲在路灯下,手忙脚乱地检查电池,后颈的风湿痛,一阵阵地往上涌,疼得他直皱眉。与此同时,手机里接连弹出三条超时预警,刺耳的提示音仿佛在催促着他。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扛起车,艰难地往维修店拖去。一路上,裤脚沾满了路边的梧桐絮,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他浑身疲惫不堪,这时,女儿雨欣白天说的那句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爸爸身上有怪怪的味道。”他闻了闻自己的衣服,那是汗水混着餐盒油香的味道,是他奔波了一夜,满身疲惫还未消散的味道,他的心里一阵酸涩。

平台规则就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陈默一刻都不敢停歇。有一次,他接了个订单,需要爬 26楼送火锅。楼道里光线昏暗,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可还是不小心,汤汁泼洒在楼梯间,弄得到处都是。客户见状,当即给了差评,还投诉了他。陈默心里委屈极了,却也只能默默承受。他蹲在楼梯拐角,用抹布擦了足足半小时瓷砖,累得腰酸背痛。凌晨回到家,看着扣款通知,他反复数了三遍,才不得不接受现实——那扣掉的钱,相当于女儿半盒奶粉钱。更让他头疼的是,系统派单似乎总跟他作对,精准地把他往那些需要爬楼的老小区、导航永远出错的城中村送。有一回,他在城中村的巷子里转了整整四十分钟,怎么也找不到地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没办法,他只能打电话向读五年级的女儿雨桐求助:“桐桐,帮爸爸看看手机地图怎么放大……”那一刻,他心里满是对生活的无力感。

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陈默的身体渐渐扛不住了。一天清晨,送完最后一单,他累得不行,靠在桥栏杆上,拿出早已冷掉的包子,一口一口地吃着。不经意间,他抬眼望向江面,只见晨雾弥漫的江面上,漂浮着一片黄叶,孤零零的。那片黄叶,就像他这段时间投在招聘网站上,那些无人问津的简历一样,在时代的洪流里,随波逐流,不知该漂向何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骑手 APP,看着自己依旧是最低等级的青铜,心里满是失落。这时,22岁的站点组长走过来,笑着对他说:“默哥,你这速度不行啊,再这样要扣服务分了。”那笑容在他眼里,却带着几分刺眼,让他的自尊心隐隐作痛。

深夜回家时,妻子林悦总会在客厅留一盏小灯。那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仿佛是家给予他的无声安慰。有一次,陈默脱下雨衣,一转头,发现妻子正对着他工装口袋里的创可贴发呆。那创可贴,是白天他去面试公司时,在楼梯间不小心摔的,膝盖擦破了皮,鲜血渗进卡其色长裤。当时,他一心想着赶时间,舍不得浪费时间去医院,就随便贴了个创可贴了事。林悦看着创可贴,声音发颤地说:“明天别去了,我跟我妈借钱……”话还没说完,就被陈默打断了:“孩子的钢琴课不能停,妈那边的降压药也不能断。”他的语气坚定,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即便生活再难,他也不愿轻易低头。

最让陈默刺痛的瞬间,发生在家长会后。雨桐的班主任拉着他,轻声说道:“雨桐最近总说爸爸出差,可同学在小区看见你穿黄色衣服送外卖……”听到这话,陈默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抬眼望去,看见女儿在教室角落,低着头,摆弄着书包带,书包上的卡通挂件在灯光下晃啊晃。那挂件,就像他第一次领工牌时的骄傲,可此刻,却刺痛了他的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工作,或许已经给女儿带来了困扰,心里满是愧疚。

午夜时分,电动车报警器突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陈默正趴在餐桌上补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发花的眼睛,一看手机,原来是系统派来一个远距离订单。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套上外套,走出家门。骑上电动车,发动车子,车轮碾过小区门口的减速带,发出“咯噔”一声。他从后视镜里,瞥见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沧桑。这时,他突然想起 17年前,自己第一次独立完成项目时,客户送的那束鲜花。当时,他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将鲜花护在怀里,满心欢喜,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而如今,同样是在深夜里奔波,后座的保温箱里装着的,却是别人的餐食,他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深秋的雨滴,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头盔上,陈默在导航的提示声里,咬着牙加速前行。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招聘软件推送的消息:“40岁以上技术人才专场招聘会”。他盯着“专场”两个字,愣了好几秒,随后,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苦笑。雨滴顺着面罩流进嘴角,那味道,咸涩中带着奶茶店漏出的甜,就像极了他这个年纪的生活——所有曾经的体面,都被现实无情地碾成了碎末,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在这深夜的车轮里,拼尽全力,碾出一条带着血痕,却又满含希望的路,因为他知道,这个家还等着他去支撑,他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