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
指挥使虽平日里一副纨绔做派,可脑子并不糊涂。
他瞬间就领会了郭举贤这番举动背后的深意:别看你姐姐是皇帝宠妃,在这三城辖区,你得乖乖听我号令,让你吃鱼,你就别想着碰其他东西。
今天让你吃鱼,明天就能让你吃粪,年轻气盛的指挥使岂会轻易服软?
他心中暗自腹诽,你不过是个总督,难道还能比皇帝枕边人更有分量?
近来早有风声传出,皇帝打算在年底,以皇后凤体违和、难以协理六宫为由,下旨晋封西贵妃为皇贵妃。
到那时,姐姐权势更盛,你一个驻外总督又算得了什么?
指挥使表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平静地迎上郭举贤的视线,桌对面的郭举贤,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千户周迟生猛地站起身,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瞬间滚落。
他心里清楚,这条鱼上被做了手脚,若是指挥使吃了,毒死皇帝宠妃的亲弟弟,这满桌上下,从总督开始,谁都别想活命。
“不可,不可!鱼都凉了…下官让人拿下去热一热。”周迟生一边说着,一边朝身旁使眼色。
一名机灵的百户见状,立刻上前准备端鱼。
“不必,放下。”
郭举贤双指轻点桌面,声音低沉,透着寒意。百户浑身一僵,赶忙放下盘子,低着头退到一旁。
郭举贤目光如刀,直射向周迟生:“你是?”
周迟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下官周迟生,不过是卫所的一个小小千户。”
“免礼,你吃。”
郭举贤用筷子轻敲鱼盘,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这话却如同催命符一般。
吃鱼?
周迟生心里明白,吃了这条鱼,必死无疑。
可要是得罪了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总督,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更何况,这一桌上,就属他品级最低,又没什么背景,无论谁因吃鱼丧命,最终这黑锅都得他来背。
现在吃了这条鱼,至少还能落个全尸,这已经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了。
周迟生将心一横,咬咬牙,站起身,伸手起筷子就去夹鱼。
“慢着。”
指挥使突然出声。在指挥使看来,方才周迟生出面打圆场,分明是向他投诚的信号。
千户虽说官职不高,可好歹掌管着卫所,日后自己要对付郭举贤,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样的人,他必须保下来,不然以后谁还敢站在他这边?
指挥使轻轻将周迟生拉到身边坐下,随后一言不发地盯着郭举贤。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们都不吃,不然…我吃吧,凉的也行。”
林赋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他不知道那是条有毒的鱼,只觉得这鱼闻着味道挺香,看着就有食欲,怎么就推来推去的没人吃呢?
指挥使侧头看了林赋一眼,心中疑云大起,总兵肯定是大皇子派来的,这毋庸置疑。
他想吃这条鱼,是为了向总督投诚?还是向自己示威?
莫非…大皇子已经暗中和这位总督联手,准备对付自己,那可不大好办。
三城总督郭举贤眯起眼睛看着林赋,一时没有说话,此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能在大皇子麾下任总兵,必然有过人之处,亦是大皇子心腹之人。
众多皇子之中,大皇子是最不得西川王喜爱的,但是毕竟还是一位皇子,掌握着西川最精锐的虎卫十万大军。
他的心腹之人要吃鱼,这是什么路数?自己昨天还只是一位二品兵部侍郎,今天刚到东川,大皇子就急于投诚。
莫非是派这位年轻的总兵来拉拢自己,莫非…这位掌握虎卫天军多年的皇子,真的以有反意?
几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再一次僵持在冰点,忽然,总督郭举贤拿筷子一指这鱼,朗声说道“依本官看,这鱼,不对劲。”
周迟生脸如死灰,只有他和一个跟随了十几年的心腹知道,这条鱼是有毒的,总督大人如何知晓?
他自问那位心腹哪怕自己死了也不会出卖自己,可是…在一位权势滔天,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钦差面前,任何人都有可能反水。
周迟生已经想好了,只要总督大人说有毒,他立刻抢过来吃个干净,痛痛快快的去死。
谁知总督郭举贤忽然一笑,说道“东川王自视为龙,今日已如这桌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分食,大家动筷吧。”
说罢,当先绕开鳜鱼,夹起一块青菜送入口中,都司暗暗冷笑,同样夹了一块牛肉入口。
等了半天的林赋想去夹鳜鱼吃,但是被总督和都司连续打断,只好夹了一口面前的里脊咀嚼,发自内心的评价道“好吃。”
周迟生内心几次死里逃生,额头冷汗出了几茬,早已无心吃饭。
握着筷子的手哆哆嗦嗦,在几道菜之间乱夹一气,却一口没吃,好在几位大人各怀心事,无人注意一个小小千户。
青瓷碗碰撞桌案的脆响骤然撕裂空气,都司捏着象牙筷的指节突然泛白,喉间溢出古怪的嗬气,涎水顺着扭曲的嘴角蜿蜒而下,在靛青官服上洇开深色水痕。
当啷一声,筷子坠地的刹那,他整个身子栽进满桌珍馐,青玉发冠磕在鎏金酒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有刺客!护驾!“
钢刀出鞘的清吟撕破死寂,两名玄甲护卫如一阵风般掠至郭举贤身侧。
这位刚刚调任至东川三城总督官袍已被冷汗浸透,颤抖的指尖死死攥住桌沿,自开席起,他已接连尝过六道菜肴。
郭举贤猛地转头盯住主位上的两人,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区区二品总兵和五品千户,两个在自己眼里芝麻绿豆大小的官,竟妄图毒杀朝廷派来的总督?
“放肆!“
郭举贤怒拍镶贝桌案,翡翠扳指应声而裂,“尔等敢毒杀朝廷一品官员,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周迟生此时心如死灰,今日无论是非黑白,他都难逃一死,死了皇帝宠妃的弟弟,整座千户所恐怕都要血流成河。
他后悔,为什么不早些将那条带毒的鳜鱼撤去,为什么不找个机会把鱼打翻。
为什么不干脆吃了它…一了百了。
他侧目看向那道被他下了毒的鳜鱼,冰凉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鱼身完整,连葱丝都未被动过。
血刃惊变
“大人,且慢!”
周迟生的喝止声如裂帛划破死寂,总督身侧两名心腹侍卫已如离弦之箭,寒光凛冽的刀锋裹挟着杀意当头劈落。他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可一旦不明不白地殒命,九族必将惨遭牵连。从军以来积压的不公如汹涌暗流,在这一刻化作愤然反抗的力量。
“你们他妈欺人太甚!”周迟生额间青筋暴起,骨节泛白的手紧握长刀,凭借武举出身的扎实功底与沙场磨砺出的实战经验,刀锋攻守之间沉稳如岳。刀光与剑影激烈碰撞,竟与大内侍卫杀得难解难分。可双拳难敌四手,一名侍卫迅速护至总督身前,而此刻若郭举贤一声令下,卫所外的千名禁卫便能顷刻间踏平此地。
或许是过于信任麾下,又或是被突发变故乱了阵脚,郭举贤竟未及时召来援手。
短短几分钟的缠斗中,周迟生的实力渐渐显露——在卫所内可排入前十的武艺,面对大内高手终究显得单薄。
他以命相搏才勉强维持均势,却未察觉总督轻拍身旁侍卫肩头,示意其加入战局。
那名年近四旬的侍卫眼中闪过贪婪,诛杀叛贼便能获千金赏赐、封百户侯,如此捷径远比战场厮杀诱人。
阴冷的目光锁定周迟生破绽,单刀直刺心脏!千钧一发之际,刀锋却诡异地偏了半寸,只划开皮肉,鲜血如泉涌出。
重伤之下的周迟生狂怒挥刀,却见侍卫突然僵立如木偶。刀锋堪堪落在对方肩头,他便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为何两名精锐侍卫接连失手?答案或许藏在郭举贤眼底的惊惶中。
当第二道身影刺出时,两声细微的破空声惊得他瞳孔骤缩。还未及反应,两名侍卫已如断线风筝般栽倒在地。
曾为行伍出身的郭举贤立刻判断出是暗器偷袭,可暗处的杀手究竟是谁,又来自何方?恐惧如潮水般漫过心头,他转身欲逃,却见一道黑影鬼魅般堵在门前。
寒光一闪,那句“你敢…”的怒斥尚未出口,头颅已高高飞起,重重砸在桌上,将那盘有毒的清蒸鳜鱼砸得粉碎。
桌下的林赋被头顶的闷响惊得肝胆俱裂,颤抖着爬出时,只见满地血泊中侍卫早已气绝,而郭举贤的首级正对着自己,双目圆睁似有不甘。
不远处,周迟生气息微弱,生死悬于一线。门口的战蝶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染血的长刀还在滴落温热的鲜血,眼神却冷得如同千年寒冰。
“当啷”一声,长刀坠地。战蝶缓步走向周迟生,从怀中取出精致的白色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药丸入口的刹那,周迟生胸前奔涌的鲜血竟奇迹般止住。
“你...这又是为何?”林赋惊魂未定。
“他有罪,却多是被逼无奈,罪不至死。”战蝶语气平淡。
林赋突然想起内堂时,战蝶交给他的那包药粉,本以为是迷药,此刻才明白真相。“你不是说那是迷药么?!只把他们迷晕,咱们就跑!”
“迷药?”战蝶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除了周迟生,这两个恶贯满盈的东西,我可舍不得浪费。”
林赋只觉一阵无力,望着满地狼藉,声音发颤:“死了都司和总督,这烂摊子怎么收拾?”
“去金壁城,加入传武会。”战蝶言简意赅。
“我不去!”林赋怒目而视,他深知传武会不过是群流亡武师的松散组织,鱼龙混杂。
“不去?”战蝶冷笑,“你去和外面的禁卫军解释看看,他们可不管是谁动的手。”
林赋一时语塞,死了钦差大臣,整个卫所都难辞其咎,不找替罪羊,必将掀起腥风血雨。“就算要走,外面全是追兵,怎么出去?”
战蝶扯下郭举贤身上的总督令牌,丢向林赋:“总督与都司醉酒,你官阶最高,有此令牌,谁敢阻拦?”
“你当禁军是傻子?”林赋刚要反驳,却突然愣住,令牌即兵权,虽然没有总督之名,但手握此物,便可号令千军,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