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立春,东都洛阳兰台的纸坊内,楮浆蒸腾的雾气如梦似幻,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人的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
班超立于案前,手中紫毫笔似有千钧重,每一笔落下都带着生活的无奈与疲惫。他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生活的沧桑,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因长时间的劳作而微微弯曲。
猛然间,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紫毫笔掷下,溅起的墨珠无情地落在《急就章》残卷之上,“西域”二字瞬间被晕染成模糊的狼首,恰似他心底那被生活尘封却又隐隐躁动的雄心壮志,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支离破碎。
2
班超看看自己猛掷于案上的紫毫笔,揉揉自己酸楚的手指。《急就章》残卷溅上墨珠的“西域”二字,被晕成模糊的狼首,似乎还留存着班超的雄心壮志,成为了班超心底,不可言说的永远的诱惑。
经年累月,被生活所困,过着苦逼逼的抄书生涯,只为更好地孝敬娘亲,养活自己和小妹等家人。这些年,养家糊口的生活重担,如巨石般压在他肩头,让人气喘吁吁,透不过气。抄书的生涯漫长而艰辛,每日从晨光熹微到夜幕低垂,他都在纸墨间徘徊。
每当夜深人静,他望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想起家中年迈的娘亲,那日渐佝偻的身躯,那满是皱纹却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脸庞;想起年幼的小妹,那纯真无邪的眼神,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模样。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娘亲安享晚年,让小妹衣食无忧。可如今,每日在这纸坊中,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为了那微薄的收入而拼命,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哥哥班固虽已经成家立业,却一心沉迷于著书立说,不善经营,有了妻子孩子,生活变得更加困难,常常捉襟见肘,窘迫不已,吃了上顿愁下顿,需要弟弟不时的接济,让从不贪恋荣华富贵的心爱妻子窦颖,在生活重压下,不时也有了细须悔意。
班超看着哥哥那日益憔悴的面容,心中满是心疼与无奈。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窗前,思索着如何才能让哥哥一家过上好日子。
看着嫂子窦颖,这个本不贪恋荣华富贵,可在这生活的重压下,窈窕的身躯变得佝偻,美丽的容颜,失去光彩,眉间也不时浮现出细须的悔意。班超心中满是愧疚,觉得是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哥哥一家,过上安稳的生活。班超知道,嫂子似乎是在后悔嫁给了哥哥,后悔陷入了这生活的泥沼。
班超只有不分白天黑夜地抄书,心中激情、雄心壮志,似乎已经彻底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只为一家人的温饱。
3
徐干、田虑等兄弟,也在为生活奔波,担负家庭的重任,不再任性。
兄弟相聚,饮酒聊天,畅谈理想,也成为了一种奢侈,没有了年青时代的洒脱与无羁,只有不时远望西域的天空,叹息不已。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的重压,似乎已经泯灭了一切美好。
然而理想的追求,依然在心底忽隐忽现,建功西域,封妻荫子,似乎成为了他们翻身的唯一希望,寒门庶子的宿命。
徐干、田虑等兄弟,亦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曾经,他们意气风发,畅谈理想,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可如今,为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各自奔波。偶尔相聚,望着西域的方向,他们眼中满是落寞与无奈。
徐干不时望着远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豪言壮语,要在这世间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可如今,却被生活困在了这小小的洛阳城,为了那几两碎银而四处奔波。
田虑则默默地低着头,心中充满了对生活的怨恨,他怨恨这世道的不公,怨恨自己没有生在一个富贵之家,能够轻易地实现自己的梦想。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骤响,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仿佛是命运的一声叹息。
4
班超忽觉颈后一阵灼痛,他下意识伸手一摸,发现当年王朔相面之时触碰的肌肤,竟浮现出赤色胎记般的痕迹,那赤色胎记一样的东西,状似敦煌烽燧图上的狼烟,仿佛在无声地昭示提醒着什么。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一种莫名的激动与感伤涌上心头。班超用手一摸,瘢痕处,竟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
刹那间,马蕊儿、耿媛凄楚别离的眼睛在他眼前浮现。那离别时的场景,如同电影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
班超眼前,出现了当年马蕊儿,耿媛凄楚别离的眼睛,心中愧悔不已。马蕊儿泪眼婆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耿媛则默默地站在一旁,眼神中满是哀怨与不舍。
他心中的愧疚与悔恨更加强烈,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勇气带着她们一起离开,仗剑天涯,悔恨自己让她们独自承受这离别的痛苦。
想起自己壮志常在,满腹经纶,却功业无成,就连献身军营,投笔从戎、建功西域的梦想,也成为一场遥不可及的虚话,禁不住一阵喟然叹息,哀叹命运不公,哀怨机遇为什么还不降临。
他望着窗外,望着那片他曾经梦想着要征服的西域天空,不禁喟然长叹,哀叹命运的不公,怨恨机遇为何迟迟不肯降临。
相者王朔的预言,如海市蜃楼般在他心中若隐若现,成了他自我慰藉的幻梦,却又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悲哀。
班超常常把相者王朔的预言,拿出来激励自己,有着自我抚慰的意味。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忆起王朔的话,仿佛那预言就是他黑暗生活中的一丝曙光。可每当清晨醒来,面对着这残酷的现实,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海市蜃楼的幻想罢了。
他摸着那赤色胎记般的痕迹,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真的是命运给予他的一个暗示,希望他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让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5
西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集市一隅,有个卦摊,占卜用的龟甲,在炭火中烧得噼啪作响。
相者王朔,身着素色长袍,目光如炬,正专注地盯着那龟甲。随着一声脆响,龟甲竟次第炸裂,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王朔眉头紧锁,捻起一片焦黑的龟甲,细细端详那裂纹,而后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郎君虎颔燕颈,眉间杀气冲斗牛,此乃大吉之兆。郎君当效傅介子斩楼兰王之举,立功塞外,建立赫赫战功,封侯于万里之外!”
班超身姿挺拔,面容坚毅,听闻此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慨然笑道:
“多谢先生吉言。然卫青将军当年曾言,身为奴仆,能够不受责骂,于愿已足。小生不过一介书生,抄书维生,有何痴心妄想,竟欲立功塞外,封侯于万里之外呢!”
言罢,神色间似有一丝落寞。
就在这时,班超腰间玉具剑的剑穗突然自落,如一片凋零的落叶,轻轻飘落在地。班超心中一震,那清脆的落地声,仿佛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默然无语,心中思绪翻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吉是凶?
班超缓缓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打赏给卜者王朔。而后,他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捡起那玉具剑穗,紧紧握在手中。
他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仿佛在心中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随后,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只留下那卦摊前还在回荡的叹息声,以及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为这次卜卦,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6
那日西市,卦摊前占卜的龟甲第次炸裂,相者王朔捻着焦黑裂纹的长叹之景,如重锤般敲在班超心上。
回到兰台,班超独坐于案前,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卜者王朔之言,在耳畔久久回响,心中怅恨不已。
他起身踱步,窗外暮色渐沉,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兰台同僚马肃等人,正围坐一处,谈笑风生。班超缓缓走近,望着他们,长叹一声道:
“诸君,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言罢,目光中满是坚毅与向往。
同僚马肃闻言,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说道:
“仲升口齿伶俐,好侃大言,眼高手低,终究一事无成。我辈人微言轻,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岂是凡夫俗子所能呢?”
“马舍人言之有理!仲升老大汉子,高大俊美,卓尔不群,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表而已!
仲升正当壮年,依然与我辈同列争食,同啖糟糠,骈死于槽枥,谈何封侯万里!公侯富贵,乃上天注定,哪里是我等奢望的呢?”
同僚张安世,也来凑趣,奚落班超道。诸生听闻,皆哄笑起来,那笑声在兰台之中回荡,似一把把利刃,刺痛着班超的心。
班超望着这些同僚,心中五味杂陈。他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渐隐的余晖,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喟然叹息道:
“诸君:
昔日陈涉有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仲升之志,岂是君等鄙陋庸俗之人,能够领会的呢?”
夜深人静,兰台之中唯有班超案前的灯火摇曳。
他不时停下手中之笔,望着案上的竹简,仿佛看到了西域的广袤大地,看到了傅介子、张骞等先辈,立功塞外的赫赫功勋。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班超坚毅的脸上,仿佛在默默诉说心中的鸿鹄之志。
7
奉车都尉府的夜宴,觥筹交错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隐约回荡。
主将奉车都尉窦固微醺,双颊泛红,却难掩眸中的锐利之色。他轻轻推开那些欲再劝酒的诸将幕僚,独自踱步至府中静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奉车都尉窦固手中那温润如脂的于阗玉杯,杯中残酒微漾,恰似他心中波澜。
窦固轻抚玉杯,思绪飘远,思索着如何以雷霆之势,进军西域,扬我大汉天威。
正思量间,忽觉一阵清风拂面,抬眼望去,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人,身着青衫,眉目清秀,正是平日里最最喜爱,常常默默无闻侍候的捧砚小吏——窦燕。
窦燕手中捧着的羊脂玉砚,墨香犹存,其上“车师”二字,笔走龙蛇,锋芒毕露,仿佛能穿透纸背,直指西域苍茫。奉车都尉窦固心中一动,这熟悉的“车师”二字,勾起了窦固心中的疑问。
窦固依稀记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字迹。
他迅速从案头取出那本珍藏已久的《西域屯田策》,一页页翻阅,竟与他心中所思进军方略不谋而合,如同天启。
“此策,绝非普通刀笔吏所能为,定是能人之士所奏!”窦固掷杯长笑,笑声中既有惊喜,也有期待。班彪、班固、班超父子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原来是与我窦家,渊源颇深,河西长者,马家老大人之笔,难怪如此熟悉。”
“窦燕!”窦固猛然转身,目光如炬,急切呼喊道:“你即刻传令下去,将班固、班超兄弟,上书帐前效命的奏折,速速取来!本都尉要亲自过目,看看这班氏父子,究竟有何等韬略,能与我心中所想,如此契合!”
窗外,夜色渐深,而奉车都尉窦固的心中,却熊熊燃起了一团希望之火,照亮了他出征西域的漫漫长路。
8
永平十五年(72年)正月,东都洛阳城被凛冽的寒风紧紧裹挟,街巷行人寥寥,皆裹紧衣衫,脚步匆匆。
而班超的心中,却似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那期待已久的出征西域的诏书,宛如一道曙光,终于冲破了他心中漫长的等待。班超翘首以待,终于等来了随奉车都尉大军,出征西域的好消息。
出征前夜,月光如薄纱,轻柔地洒在兰台那略显斑驳的庭院中。
班超独自立于兰台屋舍之内,四周摆放着他多年为官署抄写的书稿,那一卷卷泛黄的纸张,承载着他无数个日夜的辛勤与汗水。角落里,还对着一大堆废弃的书稿,那是班超徒劳无功的心血
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映照着他坚毅而略带沧桑的面容。
他缓缓走到书案角落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废弃的书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然。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些废弃的书稿,一卷卷拿起,投入火盆。火舌瞬间腾起,贪婪地吞噬着书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是他与过去笔墨生涯的诀别之音。
在跳跃的火光中,班超的思绪,飘回到那些在书案前挑灯夜读、奋笔疾书的日子。那些宁静时光的心血汗水,此刻都化作了这熊熊烈火中的灰烬。
班超心中明白,大丈夫当有更广阔的天地,当如那展翅高飞的雄鹰,翱翔于天际,而非困于这一方小小的书案。困于小小的书案,只有穷困潦倒与郁郁不得志,自始至终地陪伴自己,立功塞外的梦想,永远都是烟云。
就在班超凝视火光,沉浸在回忆与决绝之中时,焦卷中竟隐隐现出父亲班彪的手迹。那熟悉的笔迹,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大丈夫当效张骞,凿空西域,怎么能老死于床第之间呢?”
班超大惊失色,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身体前倾,几乎要扑进火盆之中。他顾不得火舌的灼热,急忙俯身,从火中抢出父亲的手书。
手指被烫得通红,钻心的疼痛袭来,可他却浑然不觉。
捧着父亲的手书,班超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父亲的话,如同一把利剑,斩断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与彷徨。
他仿佛看到了西域那广袤无垠的沙漠,烈日高悬,狂风呼啸;看到了巍峨的雪山,银装素裹,直插云霄;也看到了自己身披战甲,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姿。
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书,泪水与汗水交织在一起,心中暗暗发誓:
“父亲,孩儿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定要在这西域之地,书写属于班家的荣耀!”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而班超的心中,却已燃起了熊熊的斗志,他等待着明日,随奉车都尉窦固,踏上那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西域征程,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