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明心学与明中后期文学批评
- 马晓虹
- 4827字
- 2025-04-24 20:21:05
第二节 心学的基本命题
王阳明从宇宙的本原、人性的善恶、道德的实践等多方面构建了心学的体系,其思想主要体现在“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几个基本命题上。
一 心外无理
心学是南宋陆九渊创立的,明代经王阳明的发展,成为中国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学说。王阳明心学继承了陆九渊的“宇宙即是吾心”思想,提出了“心外无理”这个基本命题,认为心是宇宙万物的主宰,是一切事物的本原: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20]
“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21]
心是一切道理存在的最根本之处,人们心中原本存在理,所以万事万物只需向内心去寻求道理即可,因为外在的理与内心的理是同一的,也只有心内求理才能找到理的所在。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去认识王阳明所说的心内的理呢?结合王阳明的人生经历我们知道,他在少年时就确立了“读书学圣人”的目标,因此他的哲学思想中始终没有离弃成圣这个人生追求,“心外无理”说也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明儒学案》中黄宗羲对此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于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功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于是,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所谓绝异。然其归理于天地万物,归明觉于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暗,相去不远。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试以孔、孟之言证之致吾良知于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谓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则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义,岂灭义而不顾乎?亦于事物之间求其义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谓穷理也,孟子胡以不许之,而四端必归之心哉!嗟乎,糠粃眯目,四方易位,而后先生可疑也。[22]
以此评价来认识王阳明的“心外无理”,我们可以看出他所指的理是人本的道德意识,是规范人们行为的道德原则,是具有伦理规范的主观意识,所以他认为有什么样的心就会有什么样的理,就会有什么样的发用,其提出的“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命题也是基于对“理”的这种认识视角的。王阳明的“心即理”观点是陆九渊“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观点的继承和发展。如果就陆九渊只是从吾心之理、宇宙之理二者为一的角度去认识理的话,那么王阳明则更加强化了理的道德力量,把理完全归为心内,把心的统摄作用突出出来,所以他说,“心即性,性即理”,心含纳一切,主宰一切:“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23]以此观点出发,王阳明对朱熹的格物致知有了不同的认识,他认为: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既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24]
在王阳明看来,格物必须关涉道德,不能像朱熹那样过分强调知识的作用,而心对道德具有绝对的主宰性。对心的绝对主宰的认识,决定了阳明心学中其他命题的基本出发点和归宿,也成就了心学以“心”为主体的庞大体系的建立。
二 知行合一
在“心即理”这一基本命题的基础上,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的理论,对主体的能动作用加以肯定。“知行合一”是王阳明在龙场悟道后提出的最重要命题。关于此命题的意义和价值,王阳明在《传习录》中多次提到,比较集中地体现在与徐爱论学之时: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25]
关于知、行问题,王阳明非常明确地反对把二者割裂开来看待的观点,知和行不分先后、轻重、难易,知和行永远都是统一的,是一件事,与王阳明主张的“心即理”相对应,知也是被道德行为所赋予的一种情感,是本然存在的天赋,知而不行就是对知行这个统一体的破坏,是违背天赋道德的行为,所以真正的“知行合一”是去除心中不善的杂念,用自律的方法进行意念省察,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存理去欲”的观念。
从早年提出“知行合一”命题之后,王阳明在讲学和与友人的学术来往中不断地发展了这个观点,与其整个哲学观点互相印证,特别是与良知和致良知观点统一在一起,被黄宗羲评价为:“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26]
三 致良知
“良知”一词,最早见于孟子,王阳明继承了孟子的良知宗旨,又有了引申和扩充。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一切哲学问题的基石,是绝对存在的无关物我又包罗物我的。关于良知的释义,在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中,集中有这样几种表达:“良知只是一个天理明觉发现处。”[27]基于心与理是统一的认识,王阳明认为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怛”,良知的自然明白显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隐的本体。所以致良知的真诚恻隐用在侍奉父母上就是孝,用在尊敬兄长上就是悌,用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这里只有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隐,进而认为良知与天赋之性与万物一体之仁是相通的,所以又有“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28]的说法。
王阳明认为良知在人心中,无论老幼,不管圣愚,心中都有良知,良知就是是非之心,依据前面说到的道德本体的存在,好善恶恶就是人本心应具有的良知,是天赋的道德判断使然,所以要为善去恶,知是知非。由此王阳明认为良知是唯一能够判断是非的标准,所以要保持心的公允,以诚意来致知。
“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29]王阳明从道德角度对良知进行了认定,认为良知是道德本体,是好恶之心,是绝对化的存在,因此思是良知的发用,通过思便可以使万事万物明白简易: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30]
良知具有道德判断的功能,为了去恶存善,在理欲的纠葛中存理去欲,就必须要发善念,这是顺应良知本体的自然发用。
王阳明从三个方面考察了良知的存在、特点和发用,从孝父敬亲等基本道德意识的角度提出了致良知的思想,并在一生的讲学和学术传播中不断丰富和完善致良知的思想内涵,使之成为心学体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笔者在前面已经对良知一词做过相关的梳理和解释了,关于“致”的理解,张学智在《中国儒学史》一书中的分析较为有代表性:“‘致’的功夫就是扩充。所谓扩充亦有二义,其一是去除气禀物欲对良知的遮蔽,使良知本体呈露。虽所呈露者为人心所本有,但去除遮蔽的功夫对心体却是一种开发,一种扩展。其二是拓展良知的内容,致良知的致字第二个方面的含义是推致,致良知即把良知推致于具体事为中,使每一事为都在良知的统御范导之下。”[31]此观点对“致良知”说的总结是较为精到的。
王阳明一生的学术思想在晚年用“四句教”总结下来: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32]
四句教是王阳明晚年提出的重要思想,是其一生哲学思想的归结。王阳明认为,人心本体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是昭觉灵明的,而意念有善恶之分,发自本体的意念是善念,背离本体(不及或过之)的意念是恶念,人心即良知,昭明灵觉处,自有判断善恶的能力,所以必须依据本心,为善去恶。四句教自从提出后,不断有心学后人发起探讨和争论,上文引用的就是王畿和钱德洪对此的争辩,且王阳明死后这种争论也没有停止过。
王阳明以“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致良知”构建了完整的心学体系,成为明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其学说影响到明中后期的思想界和文学界,成为当时的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