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记着受伤的年代
记着那些扑面而来的雨夹雪
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国度
——金明仁的诗《丽水》
丽水[1]在她的海岸线上,那些生了锈的铁船此时应该还在用哀痛的声音哭号着,丽水湾冰冷的海流也应该与那些像瘀了血的肌肤一样暗青色的岛屿纠缠在一起,蜿蜒曲折。夜幕降临,每一个码头都将点亮焦黄色的灯泡,港湾临时建筑之间将燃起殷红的晚霞,咸涩的海风不时吹翻雨伞并把女人的裙子和头发吹向半空。
“这是到哪儿了?”
雨水像女人痛哭时不停涌出的泪水一样,沿着列车车窗的玻璃流出好几条斜线,窗外时不时有闪电划过。轰隆隆的火车车轮声像是在连续击垮和碾轧着什么东西,凄厉的雨声撕裂着心肺,令其永远无法愈合,隐约的雷声被吞没了。阴森的天空下,树木不想被风雨连根拔起,使出全部力气抗拒着。湿漉漉的树干和枝条弯曲得马上就要断了似的。褪色的落叶像无数红黄色的小火星,沿着风的方向飞散。稍大一点的阔叶树还算沉着,而那些幼嫩的小树和芦苇丛已经被摇晃得全身心浸透在痛苦中,它们和紧紧抱着它们根的大地,都在用惊人的力量忍耐着。车窗的雨痕像无数片大麦叶子,挠着车窗和我充血的眼睛。手表指针大致指向下午四点,列车距离终点站丽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我松开十指交叉的手,垂在腰下,上身紧贴在散发着淡淡腈纶味道的座椅靠背上。因为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眼皮自动合上了,但心脏还是很焦躁地怦怦跳,紧紧抓着尚有的意识。眼前的黑暗里,开始有一些鱼在盘旋。半径不足二十厘米的圆形鱼缸里,几条青绿色水草在急速飘舞。金鱼画着圆,用透明的鱼鳍触碰着水草,一条、两条、三条……突然,我像一下踏空了两级台阶一样,打了一个激灵,从浅睡中醒了过来。
那些鱼死了。
昨天早上,我把第六条也是最后一条死掉的金鱼装进塑料袋,扔进大门外的垃圾桶。慈欣离开的四天里,她那些鱼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两条翻着煞白的肚皮浮在水面上。我明明照着慈欣的做法尽心喂了食也换了水,但还是没能阻止它们死亡。
鱼缸里的水没用了,我把它们倒进下水道口,然后用洗涤液清洗滑溜溜的玻璃鱼缸内部,再用干抹布擦净水分,扣在隔板上。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恶心,随着“哕——”的一声,我吐在了水槽里。为了把胃里剩下的东西吐干净,我把食指伸进了喉咙深处,还没溶化的蓝色、黄色药片和胶囊裹着黏糊糊的胃液被吐了出来。光是看着这些,我又一阵恶心,便把那些药片冲进了下水道口。
每次呕吐完,我都会回味起那股熟悉的、夹杂着某种妥协和悔恨的情绪,然后拧开水龙头,用散发出消毒药水味的自来水漱口。我用膝盖抵着厨房的台阶打开了门,脱掉胶拖鞋扔在一边,整个人瘫倒似的趴在了地板上。因为不想在这种时候想起慈欣的声音,我用额头撞击地板,不停地摇晃脑袋,但低沉的幻听已经逼近耳畔,抚摸着我发闷的耳膜。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是第一次发现我把手指伸进喉咙催吐的那个晚上,慈欣抛来的提问。慈欣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什么特点,如果不留心看,下次遇到了可能会认不出来。而这种长相的慈欣,声音却惊人地动听。
“把手指伸进喉咙,正常人也会胃痉挛的。正善,医生也知道你这样吗?”
我把头埋在水槽里,慈欣抱紧我的肩膀,像是埋怨一样又问道。我无视她急切的提问,把嘴靠向水龙头,不停揉搓和冲洗已干净的舌头和上颌。
“别管我。”
我喘着气嘟囔道。
“脏,脏得我受不了。”
那晚,我像往常一样,不停地跑到水槽边用肥皂清洗手和脸,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却停不下来,手指被我搓得肿起来了。一番折腾后,我最终还是吐了。
“什么?什么东西脏?”
我没有回答。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我推开扶着我肩膀的慈欣,再次把头扎进水槽里吐了起来。生理性泪水顺着因洗了整晚而变得火辣辣的脸滑落下来,打湿了脸颊和脖子。透过被泪水模糊的余光,我看到光着脚的慈欣不知所措地站在洗手间地板上。
“别再吐了。”
慈欣拍着我的背小声说道,她冰凉的手指想要抚摸我发烫的额头和脸颊。我甩开那只手,慈欣把无处安放的十根手指擎在半空,失落地嘟囔着。
“现在好了……别再吐了。”
如同日落时分退去的潮水一样,幻听也逐渐消失了。晚秋上午温暖的阳光从自炊房[2]的整扇玻璃窗照射进来。我把趴在地板上的身体侧过来躺着,眯起了双眼,胸口像被撕裂一样疼。阳光下,无数灰尘颗粒飘浮在寂静的空气中,我突然感觉这场景好美。灰尘像雨夹雪,从遥远的天空飘舞下来,融入温暖的大海浪涛……那是丽水的雨夹雪。
列车依旧穿过风雨飞驰着。
受潮的扬声器里传来了列车长不清晰的声音,列车即将抵达南原火车站。穿着寒酸的妇女们三三两两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又拿出雨伞,列车内一时变得闹哄哄的。到丽水还有好几站。
慈欣的名字并不常见,每当有人问到是哪两个字,她都会简短地回答,“是欣喜的欣”。那时,她总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与她名字的含义完全不符,丝毫没有喜悦的意味。有一次,我也曾向她问过同样的问题,心里却暗暗期待听到“痕迹”[3]或“印记”这样略带忧郁色彩的字眼。听到她出乎意料的回答并看到她的笑容时,我竟恶意地联想到了“伤痕累累”这个词。或许是因为我看到了比我小两岁的二十六岁姑娘眼里的忧愁,还有那漠然、疲惫的微笑中透出的无数岁月的创伤。
那时,我猜测那忧愁或许是知性的阴影,但是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孤独的表情,也是很容易在长期等待着什么的人脸上看到的表情。从站台上等待列车的面孔中,从深夜里紧握着公交车把手望向窗外辉煌霓虹灯的眼神中,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里无言挣扎的人们干瘦的颧骨上,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表情。“是欣喜的欣”,慈欣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听起来很孤独,就好像汇集了所有人的孤独一样。
我与慈欣是在去年晚春相遇的,那是一个头发都快被烤焦的烈日炎炎的周日下午。
那时我正在寻找可以合租自炊房的人。以全租[4]形式租下那个房子的大学学弟一年前去服兵役时,按月租形式租给了我,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给那位学弟在釜山的母亲汇三十万韩元。工资不多,无法独立承担月租,所以我一直和别人合租,但她们来了不到三个月,就都收拾行李走了。
最后一个室友是朋友的高中学妹,她正在读硕士,所以书特别多。从各种月刊、季刊到教育类书籍,还有很多单行本,四坪[5]多的房间里,这些书就占据了一半。再加上我的书也不少,所以偶尔来访的朋友会开玩笑说我们家是简易图书馆。晚上下班回到家,开门的一瞬间就会有一股旧纸味儿和霉味儿侵入鼻子,令人无法忍受。我经常一大早起来用抹布擦拭书架,就算上班迟到也不管不顾地翻开所有书本,抖搂里面的灰尘。学妹本来就对早晚都擦地、反复洗手的我心怀不满。有一次睡醒后看到大扫除的场面,她大吃一惊,说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瞪大眼睛抖搂书的我就像一个幽灵。
因为脏,因为无法忍受的脏,我把学妹手提包里的薄诗集拿出来抖了灰尘。天还没亮就打开窗户驱散屋里污浊的空气,然后又洗了擦过书架和窗框的抹布。即便这样,我还是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天晚上,我问学妹:“旧到发黄褪色的书能不能装到纸箱里,放在厨房?”她听后目瞪口呆地对上我急迫而期待的目光。
“……我还是搬走比较好。”
沉默几秒后,学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下周日,学妹搬走了。她把所有的书用绳子捆好放进箱子,装满了小型搬家货车,然后用还没消气的语气对我说:
“请不要生气啊。……依我看,姐姐需要治疗。”
直到遇见慈欣的那个周日下午,我几乎一直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我的洁癖已传得尽人皆知,了解我的人都听说了这件事。想到和我合租过的那些人到处散布关于我的流言,我的神经更加紧绷。我对她们毫无恶意,可她们决然离开,不仅没来看过我,连一通问候的电话也没有打过,这让我暗自受伤。更何况那些由熟人介绍而认识的人,我更是无颜面对。想到可能会因此失去所有曾经要好的朋友,这种恐惧让我难以忍受。最后,我下定决心干脆找陌生人合租。
那天下午,我在三张十六开白纸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上了求租事项,“求合租人(女)。带洗脸池的小房间。月租十五万韩元,房租预付,无押金”,然后很认真地附上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图。社区很小,感觉三张启事足够了,我打算如果过段时间还找不到想合租的人,再在地方报纸上刊登广告。
我拿着简陋的求租启事和胶水瓶走出大门的时候,人迹寥寥的小巷子里铺满了午后强烈的阳光,不知从谁家飘来用热水烫衣服的味道。巷子尽头联排住宅[6]的游乐场上,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奔跑打闹声。我往第一根电线杆上贴求租启事时,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便回头瞟了一眼。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正看着我,她独自站在三米开外的一栋独户住宅门口,脚边放着两个大旅行包,一手拎着印有细碎几何纹样的大包裹。本以为巷子里没有人,所以我有些惊讶,怎么就没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呢?边想边走出巷子,我突然心里一动,又回头看了看。
女人不再看我了,她把包裹夹在腋下,双手拎起两个旅行包,吃力地在阳光中挪动了几步,又把行李丢在了泥地上。她披着过季的厚外套,脸上汗流不止,连手绢都没有,只是用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手掌擦拭着汗水。她太专注于擦脸的动作了,看上去像是要把五官从脸上统统抹掉,不留一丝痕迹。固执的动作就像在用钝刀削着坚硬的水果皮。
我把剩下的启事贴在社区超市配套的公用电话亭和公交站旁电影广告板的空白处,然后把胶水瓶揣进运动服口袋里拍着手沿巷子往家走。我穿过半掩的大门走进房东家院子时,坐在木廊台上择地瓜梗的房东奶奶抬头问道:“你贴了什么广告吗?”
这么快就发现了?我有点尴尬,刚要回答,就看到坐在木廊一边的女人缓缓起了身。是刚才在巷子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因为和刚才一样毫无存在感地坐着,所以我没发现她在那里。
“这位姑娘说是看广告找过来的……”
女人向我微微点头致意,无声地笑了一下,那是一种纯洁得像白痴一样的笑容。我近距离看到女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非常凌乱,厚厚的冬季外套上纽扣也扣错了一个,这使得小腿处的下摆变成了L形。古铜色皮鞋因为没有经常擦,已经接近黑色了,鞋底裂开了半拃,走路时会露出脚部的皮肤。
尽管衣着破旧甚至有点古怪,却没有给人不正常的感觉,这完全是因为她脸上孤独的表情。女人看起来浑身疲惫,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满脸的倦意和放松,让人有种沐浴在夕阳下的逆光中一样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氛围让我对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甚至内心萌发了帮她洗外套的冲动。
“您是在旅行吗?”
和女人一起经过厨房进入房间时,我随口问道。她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用茫然的眼神环顾着房间内部。
“没有鱼缸啊。”
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语气温柔且开朗,完全不像寒碜、狼狈的第一印象。
“我喜欢有鱼缸的房子。”
女人嘟囔了一句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刹那,在她纯真的笑声中,无比冷清的房间顿时像被提亮了一个色调一样充满了生机。
简单互通姓名后,我东一句西一句列出了几条原则:“生活费每月十万韩元,和月租一起交,税金、伙食费、取暖费等都省着用,不够的话再平摊。虽然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万一有结余,就存入存钱罐,将来分开时平分。”她马上从外套内兜拿出一个白信封,数出二十五张一万韩元的纸币递给我,然后问道:
“那今天开始就可以住吗?”
我不知所措,犹豫地接过纸币,她脱下沉重的外套随手扔到地板上,“啊!啊!”她忧郁的眼睛里重新放出了光,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请给我一杯水。我渴了。”
越往南走,车窗外的山势越平缓,雨势则越发大了起来。沿着枫叶染红的山脊,土黄色水田绵长地延伸着,田里空空如也,稻子已经收完了。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不停地晃动着,破烂的衣服被雨水淋透,无声地随风摇摆。
邻座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对我说,她在各节车厢来回走动,看到并排空着的座位就躺在那里休息,这样睡了三个多小时,直到被座位主人要求让座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很舒服地睡到了现在,我不在的时候,姑娘你也躺着睡一觉多好!”
笑容满面的女人炫耀完之后,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沉睡。好像是在做噩梦,从嘴里偶尔发出“哼……哼……”的呻吟声,却也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沉睡的脸上布满深沟和细纹,就好像深深地刻着一生的悲伤,已褪色的乳白色罩衫袖口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色秋衣。
“……上回的药,吃了反而想吐。”
昨天下午,清空鱼缸后呕吐,胃痉挛导致眼胀和头痛,我用食指按着右上眼皮对医生诉苦,不到六十岁的医生抬起过早长出老年斑的光头,嘴角露出端庄的微笑。
“吃了药再吐的话就不好办了……给您开药性弱一点的。”
医生的圆珠笔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着,给我开处方,能暂时缓解我顽固性疼痛的妙方。
“您过劳了吧?”
突然,医生像算命师傅一样问了一个自己已经确定的问题。
“把心放宽,喝几天粥吧。”
我顺着医生的手势躺在检查床上,他用冷冰冰的听诊器敲了敲我的剑突和肚子。当医生老练的手指在腹部四下按压的时候,我想闭紧嘴巴,却还是发出了短促的呻吟。
“这次有点严重啊。今天打两针……明天能过来吗?”
医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写完那张处方。我从检查床上坐起来整理上衣,灿烂的阳光透过诊室窗帘照射进来。啊,今天是周五,是休假的第一天,是从繁杂的公司日程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休假,加上周末共三天两夜的假期。明天我不应该还留在首尔,而是应该在七点三十分开往丽水的首班列车上。
“明天有点难,其实……”我忍着痛说道,“我今天到后天休假,有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丽水?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就没再往下说。在那里,我能找到谁,能找到什么吗?
“啊,那样的话,看看情况,周一再过来吧。给您开三天的药。”
老医生递来处方笺,敷衍地说:“祝您假期愉快。”已经是三年多的“回头客”了,这位医生能很清楚地看透我的内脏和脑子。第一次找到这家医院时,我被痛苦和恐惧压抑着,医生瞥了一眼我那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那是已经过了大雪节气的晚冬,得了恶寒的我用激昂的声音颤抖着对医生喊道:“……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刚要忘掉就又变成这样。我还这么……这么年轻啊。在大学附属医院做了胃镜,说没有任何异常,说什么病都没有。这世道还能这样吗?我很疼,是真的很疼!”
从没有对任何人一下子倾诉这么多痛苦,我心跳得很厉害。老医生对我的诉苦似听非听,诊察结束后用一贯的断定语气问了一句:“您过劳了吧?”
因为听到那句冷淡而公事公办般的评价,因为这位冷淡的医生也承认了我一直深受疲劳折磨的事实,我没有感到不快,反而得到了某种安慰。也因此,在辗转多家内科医院后,我成了这家位于市场里一栋破旧建筑二楼的医院的常客。
那天,被冷冰冰的护士在屁股上打了针之后,我从阴暗的医院楼梯下来,走到医院与游戏厅共用的门厅,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打开那扇防晒贴膜脱落了好几处的玻璃门,走出去的一瞬间,冰冷的空气一下子钻进了外套。我睁大眼睛直视天空,洁白冰凉的雪花凝结在睫毛上。
昨天下午,从三年毫无变化的阴暗的门厅走出来时,秋天的阳光正洒在市场的建筑与街道上,发出耀眼的光。打针的地方又酸又痛,我一瘸一拐地向地铁站走去。走到地铁站入口的台阶时,我无意间环顾了一下四周,结婚礼服租赁店的橱窗里陈列着缺了一条胳膊的半裸人体模型,旁边的地下餐厅招牌上挂着成串的彩灯,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地铁里挤满了失业者、大学生和中年妇女,我的身体随着地铁的震动轻轻摇晃,药劲顺着血管和淋巴管迅速散开。眼胀和头痛渐渐平息,僵硬的肠胃也逐渐变软了。原来这疼痛也能消停下来,但在昨晚,还有无数个相似的夜晚,我都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宁静的瞬间。就像每当夜深就无法相信黎明会来、冬天来临时就无法相信春天会来一样,我常常被困在愚蠢的绝望中。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行驶。我凝视着那些映在玻璃窗上像电影画面一样摇晃的陌生面孔,如同不知道去处的人一样茫然地站着。我想,现在是不是该回到自炊房了?那个我往口袋里塞上医保证和钱包,摇晃着身子走出来的潮湿的地方,要再回去吗?要在冰冷的厨房里煮好白粥后勉强吃下去吗?要按时把口服药拿出来倒进嘴里吗?明天我还有可能去丽水吗?过去了二十多年,真的想去吗?
我攥紧拳头怒视着漆黑的地铁玻璃窗,指甲都快抠进手掌了。
慈欣和我的合租生活用一句话来概括:就像水和油一样。有一次来我们自炊房做客的一位前辈说,“你们俩长得跟亲姐妹一样”,那纯粹是因为我俩有一个共同点——疲惫的神色。
慈欣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她对钱的态度。慈欣经常把自己的东西乱丢在随处可见的地方,不仅在梳妆台、灶台,连厨房门槛上都会冒出一些公交车代用币和硬币,甚至连一万韩元的纸币都经常乱放。刚合租时,慈欣没有工作,看起来手头有些紧,但她始终对钱毫不在意。大概一个月后,她在对面街道的缝纫厂找到了工作,从那以后这种习惯反而变本加厉了。
对慈欣到处乱放钱这件事,我多次表示过不满。我的性格是喜欢让一切都清清楚楚,我讨厌杂乱,更是从小就被教育不能那样随意放钱。“难道你是连占有欲都没有的人吗?”我叮嘱过,哀求过,也追问过,但每当这时,慈欣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让我反感的不光是这一点。与瘦小身材形成反差的是,慈欣的动作很大,关门时总会发出巨大的响声,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生气了。第一次看到她盛完饭后“嘭”的一声合上电饭锅盖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才这么不爱惜。好在没过多久,我就了解了慈欣,她的所有行为都源于无恶意且无原则的性格。
慈欣对待自己的身体也很随意。换衣服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瘀青,像被人打过一样。她在工厂里也经常被针扎到手,手指上没有一天不贴着创可贴。周末我们一起去市场,慈欣特别容易撞到别人的肩膀。她经常会看不到玻璃门,就那样直愣愣地走过去,撞伤自己的额头和膝盖。她还会陷入思绪不能自拔,听不到后面驶来的车辆发动机声,让我跟着担惊受怕。和慈欣走在一起,我就像带着小孩的人一样,生怕她被车撞到或被什么绊倒,一刻都不能安心。但慈欣本人总是像被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保护着一样,从容且漫不经心地阔步走在大街上。
这样一个漫不经心地对待所有事情的人,唯一珍惜的是那些鱼。开始合租的第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慈欣高兴地迎过来,顺手指了指鱼缸。几条指甲大小的金鱼正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慈欣笑着问道:
“好看吧?”
连裙子内衬破了都能用透明胶带贴上接着穿的慈欣,对那些鱼倾注了难以言表的真心,一天喂两次足量的食物,两天换一次干净的水。饲料没了,即便是深夜,她也会跑遍整个市场,买回来一大包。吃剩的面包和蛋糕碎末,都归那些小鱼。每次慈欣都要仔仔细细地把蛋糕纸上的碎屑刮下来,生怕浪费了一丁点。全部撒到水面上后,她就会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些忙碌吞食的小鱼。忘了是什么时候,她曾自言自语地说道:
“……世上所有的水都会流向大海,而那个大海是和丽水前海混在一起的。”
慈欣得知我的故乡是丽水后,忧郁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笑容,一有空就想和我聊关于丽水的事。
“我不喜欢那里,也不喜欢关于那里的事。”
好几次我都这样斩钉截铁地对慈欣说,但她并没有认真听。我告诉她,我七岁就离开了丽水,之后一直在外公家所在的水原[7]长大,所以水原才是我的故乡。慈欣用孩子一样的语气反问:“就算是那样,故乡怎么会变呢?”不知所措的我继续告诉她,自从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五岁时母亲去世、七岁时父亲去世的地方。但也无济于事,慈欣听不懂我的话,她总是闪烁着乌黑的双眼,提高嗓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见过丽水港夜晚的灯光吗?徒步跨越过突山大桥吗?见过突山岛竹圃海岸耀眼的天空吗?去过梧桐岛吗?梧桐岛上那些山茶树的树皮好像总是在流着眼泪……”
一天,当我把一碟辣酱拌毛蚶端上饭桌时,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勺子,抖动着肩膀痛哭起来。面对她不知缘由的哭泣,我只能安慰她,慈欣边抽泣边重复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丽水,像是丽水在哭泣。”
当我问慈欣的故乡是哪里时,她像是被问到了难以启齿的隐私,红着脸转过头。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她回答说是仁川,但过了一会儿又改口说是全州,接着她又说不对,是南原,最后连参礼、谷城、顺天都被搬了出来。
“……不是的,其实是丽水。”
看了一眼我瞠目结舌的脸,慈欣最后这样说道。我半信半疑地追问她曾经住在丽水的什么地方,她慌张地支支吾吾起来。
“不太清楚……因为很小就离开了那里。”
虽说我也是小时候就离开了丽水,但像美坪、丽西这几个洞[8]的名称都还记得。当我问慈欣几岁离开丽水时,她默默躲开我的视线。我感到自己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于是只好闭嘴。
但是,问慈欣离开丽水后的生活,她却回答得很爽快。关于仁川、束草、大邱、忠武、光州,还有其他小城市,慈欣像唱歌一样用天真的语气讲述着。
“……除了济州岛,算是几乎在每个地方都生活了一年以上。”
慈欣说她八岁时父亲在全州去世了,之后母亲带着她去忠武开了家餐馆。几年后,母亲与别人介绍的男人再婚,慈欣在继父家所在的大邱生活了一年左右,后来搬到母亲娘家所在的束草。她在束草读完高中后又回到大邱,在母亲给介绍的小书店里当店员,包吃包住了一年左右。
“……在那里还有过一段爱情呢。”
慈欣露出茫然且孤独的笑容,主动谈起了我从来没有问过的事情。
“……巴掌大的书店里能有什么好看的?有个大学生每天都皱着眉头,来找那些我连书名都没听过的很难懂的书。为了先读一读那个人预订的书,我经常熬夜。书中的内容都是死亡、命运、凄惨、孤独什么的。每次看他买走被我连夜读过的书,我都会心痛。他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三四岁,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只读那些压抑的书,脸色总是那么暗沉,我很不喜欢……本来只是不喜欢,不知从哪天起,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在里屋蜷着身子睡觉时,就会想起那个人。”
“想握住那个人的手,想抚摸他的衣领和脸颊。现在,如果那个人就躺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该有多幸福啊……”
“‘在一起’‘现在就在一起’,就这样像咒语一样念着进入梦乡。每次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却不在身边。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却无法忍受。因为想见他,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就听他说一句话,我开灯在书架旁徘徊起来,随便捧起一本书,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根本看不进去的那些文字……就这样好不容易睡着了,清晨醒来就会发现整个枕套都是湿的……”
慈欣说,一天晚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等那个大学生再来买书时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是,几天后,到书店买书的那个大学生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大学生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忧郁表情。他手忙脚乱,说话吞吞吐吐,女人随口说出的话也让他不知所措。用慈欣的话说,那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像洋娃娃一样漂亮,但“仅此而已”。大学生好不容易挑了一本书,在扉页上认真签名后递给了女人,那是当时新翻译出版的英美恋爱诗选集。大学生和女人离开后,慈欣打开那本诗选集,读着读着竟流下了眼泪。
“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的第一段——爱,你是我灵魂急切渴望的一切……”[9]
慈欣的眼睛亮闪闪的,低声笑了。
“我像不像傻瓜?”
几天后慈欣拎着行李离开书店,去昌原一家很小的贸易公司当了出纳。这家公司倒闭后,她就到处游走,过起了“月光族”的生活。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过惯了漂泊的日子,在一个地方待上一年就想离开,这样辗转全国各地后,她来到了首尔。两个旅行包,装着过季衣服的包裹,还有不久前在天安领到的最后一份奖金和工资,这就是慈欣的全部财产。她带着这些东西来到了首尔城郊的这个街区。
“我住过的所有城市中,首尔最没有人情味儿。”
结束了长篇大论的慈欣,以一副历尽沧桑的面孔抛出了这句话。
“……我可能待不了很久。”
听着慈欣最后的独白,我脑海里一个原本模糊的事实变清晰了——
她是没有未来的。
我不清楚是什么抹掉了如此年轻的她的未来,让她没有任何希望地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我只知道她已经很疲惫了,像在全世界流浪了一千或两千年的人那样孤独。但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偶尔在慈欣脸上露出的笑容,疲于一切但决不放弃一切的纯洁且灿烂的笑容,会一瞬间魔术般抹去她的黑暗。看着这样的慈欣,我常惊讶地想,人怎么能如此没有希望地肯定这个世界?
每次和慈欣并排坐着看《九点新闻》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来一两句:“狗崽子们!”“这帮疯子!”每当这时慈欣就会笑着即兴哼起曲调:“狗崽子们,狗崽子们,狗崽子们……”慈欣把我刚才吐出来的脏话当作歌词,在进出厨房和卧房的时候哼唱。她没完没了地唱着那首歌,让我感到她在取笑我。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刚想转过头制止她时,却意外地发现慈欣的脸上没有笑意,反而多了一份牢不可破的平和。“狗崽子们,坏家伙们,肮脏的家伙们……”这样粗俗的歌词,曲调却像哄小孩睡觉那样柔和温暖。我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指责她。这个女人是谁?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能茫然地望着慈欣的脸。
总是这样。慈欣第一次见到我胃痉挛时,就像姐姐或妈妈一样,让我平躺着,给我揉肚子。慈欣的手掌很温暖,不停地揉着我的肚子,一点也不嫌烦,手上满是心疼和关爱。她把我散乱的头发拨到耳郭后面,说道:
“医生怎么说?对正善来说,带着痼疾活下去,还太年轻了……”
没揉多久,我说已经好了,慈欣开心得差点要蹦起来。
“我的‘药手’有效果啊!那合一会儿眼吧。”
为了应对无数个痛苦的夜晚,我总会在书桌抽屉里存放一些精神镇静药。这些小小的药片比内科医生开的那些蓝色或黄色口服药还管用。等到旁边的慈欣入睡后,我起身一口吞了药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受寒的人一样瑟瑟发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水杯放到书桌上,钻进被窝。此时的慈欣在凌晨的黑暗中正有规律地发出安静的呼吸声。慈欣的脸一片平和,让人不禁感到神奇,一个成年人竟然可以那样瞬间入睡,好像世上的一切痛苦和悔恨都随着她天真的灵魂一起睡着了一样。
后来,她那样的面孔我也见过好几次。慈欣只要往被子上一躺,还没等我关掉日光灯,就已进入睡眠。有一次,她神采奕奕地对我说道:
“我无论在哪儿,只要头挨枕头,就能睡着。”
但是到了清晨,闹铃响起,从窗户透进乳白色的光线时,慈欣会流着冷汗、紧闭双眼继续躺着。当我要开灯准备上班,开始进出于厨房时,慈欣会支起上半身,依旧闭着眼睛。慈欣的脸被散落的蓬松头发遮住一半,没有血色,嘴角和脸颊长满了皮癣,就像搽了一层厚厚妆粉的小丑。
慈欣就那样耷拉着肩膀坐上好几分钟后,勉强伸出胳膊,按下小炕桌上的录音机播放键。旧喇叭里放出来的音乐总是那一首舞曲风的抒情小调。
就算你不爱我
我也爱你
但如果你爱我
现在这一瞬间,请奔向我![10]
注释
[1]丽水:位于朝鲜半岛南部海岸中段的丽水半岛,东边与庆尚南道南海郡隔海相邻,西边与高兴半岛(位于全罗南道东南端的宝城湾和顺天湾之间的半岛)共享景色秀丽的顺天湾,南边是大海(朝鲜海峡),北边紧挨韩国全罗南道重要节点城市顺天市,市属海岸线长度约为905.87千米,辖区内有大陆架岛屿3个、有人岛46个、无人岛268个,是韩国著名的海滨城市之一。美丽的“多岛海”海上国家公园与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别具一格,吸引着大批国内外游客。这座城市还留存着李舜臣将军的历史遗迹,他是朝鲜王朝时期(明万历年间)抵抗日军侵略的功臣。2012年此地曾成功举办世博会。——译者注。
[2]自炊房:韩国的一种出租屋,提供炊具并允许入住者自行生火做饭。——译者注。
[3]在韩语里,“痕”和“欣”的发音一样。——译者注。
[4]全租,韩文词语为“全税”,指向房东交付一定金额的押金,获得一定时间的房屋免费使用权,期满还房时全额退还押金的租房模式。——译者注。
[5]坪:韩国人惯用的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韩国房屋的坪数通常情况下不包括阳台及间隔墙的占地面积与公摊面积,可以简单理解为纯粹的使用面积。——译者注。
[6]联排住宅:由若干四层以下独立产权住宅组合而成的住宅群落,建筑总面积大于660平方米,单元房独立配备洗澡间、洗手间。——译者注。
[7]水原市:韩国京畿道首府,人口约130万,向北30千米即为首尔市,是首尔通往韩国南部各地区的交通门户。——译者注。
[8]洞:韩国的行政区划,是下辖于区的四级行政区。——译者注。
[9]出自埃德加·爱伦·坡《致乐园中的一位》。
[10]歌剧《卡门》中的哈巴涅拉舞曲《爱情像自由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