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见众人一副畏惧想逃的样子,那汉子笑道:“海上不平,出来运货也要有些准备。不妨事的,把货都放下吧。”

说着,他冲船上招了招手:“有人换粮,赶紧搬货下来!”

随着一声招呼,众人抬着一捆一捆的粮草,还有斗、秤等物下了船,堆在了岸边。

随便往袋子上一戳,金灿灿的稻谷就流淌了下来。

那汉子抓了一把,递在了老村长面前:“老丈你看看这新稻,可是交趾来的。”

交趾米味道比两熟的稍差些,但是吃起来也顶饱啊!张老汉顿时笑逐颜开,连连道:“好,好!赶紧让商家称货!”

于是一边过秤,一边分稻,众人都忙碌了起来。

也是渔家出身,这些船员分辨海货的眼力可是不差,好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价钱也十分公道,让村民们心服口服。

没花多长时间,大堆米粮就摆在了村人面前。

这可是新稻啊,晚稻都还没下来呢,换成钱也是老大一笔。

只可惜他们的海货还是有点少,不知交了税还能剩下多少……

见他神色,那汉子忽然一笑:“贵村的货都不差,想来老丈也是个实诚人。这样吧,若是缺钱,可以再赊给你们一批粮,不超过今次的量。待到明年春种时,再用海货来换就行。”

竟然还能赊账!

虽说不知明年海货和米粮的价格,但是明年的事情可以明年再琢磨啊,现在能多一笔粮,就能多一份活路。

到时不论是卖还是缴,都能应付过年关了!

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张老汉颤巍巍道:“这,贵商号竟然如此大方,莫不是在戏耍小老儿?”

那人呵呵一笑:“都是海上讨生活的,我们也知打鱼艰难。好不容易得了海货,岂能都让奸商捡了便宜?以后不妨把货都留给我们,既然是朋友,也不能看着人饿死啊,赊些米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又分外体贴,听的老村长泪唰的就下来了,边擦边哽咽道:“未承想小老儿也能碰上仗义之人,不知贵商号是何来历?”

“都是跑海的,不值一提。不过我家船主姓程,可是个厉害人物!”说到自家船长,那人眼都亮了,一副自豪模样。

“这名听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定能长命百岁!”张老汉立刻吹捧道,又犹犹豫豫问了句,“那如何赊粮呢?可要签契书……”

“我要继续南行,等五天后回程,捎上一人跟我回去立契便好。”那人爽朗笑道。

还要跟他们走?张老汉想了想,把牙一咬:“那兄弟快去快回,小老儿到时跟你们走一趟……”

“村长,不可啊!”有人叫道。这群人来历不明,万一一去不回可怎么办?

“有甚不可!难不成人家还能害我?”张老汉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

真害人的,会费力运粮换海货吗?

再说了,他都一把年纪了,就算出了事,儿孙也能照应村子,总比死个年轻人强吧?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老丈不必担忧,回程说不定有好几个村子派人同行呢,到时一起走不就成了。”

听到这话,老村长眼前一亮。是啊,这一船米粮估计还要好几个村子才能卖完呢,想要赊粮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到时一起走,可不就稳妥了。

想到这里,张老汉立刻笑了起来:“对对!老朽等你们回来,可别忘了啊!”

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肯定是祖上积德了,绝不能错过!

……

“你才学过几年木工,也敢跟我顶嘴?孙家那船就不行,比起我们李家的差远了!”李家的木匠站在山坳坳里破口大骂,就算这边不是他们东沟村,也不耽误他理直气壮,声震四野。

“就你家那船,也好意思跟我面前吹!付公子给的草图都在这儿呢,你是不会看图啊?”孙家的木匠毫不示弱怼了回去。

这处山地靠近阳林村,可是他们孙家的地盘,李家那糟老头也敢在他面前大小声?!

“嚯!这破玩意也敢叫图?画的乱七八糟,看不出个名堂!水碓终归是个大轮子,你不把轮子修好了,啥玩意能带的起踏碓?”李木匠更怒了,他都说了要先建轮子,先把轮子立在水渠里,能让它转起来才算是有了盼头。

现在非要先搞什么连动杆,这不是闹吗?!

“光个轮子有啥好琢磨的,怎么带动踏碓才是关键,这就像造船,没龙骨光上甲板有用吗?急吼吼造轮子,将来捏不到一起怎么办?”孙木匠可不吃他着一套,这姓李的不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大些吗?李家的船都传了三代了,你除了修修补补还会个啥!

两人吵作一团,屋里屋外的小辈都不敢拦。

船可是村子的命脉,这些造船的木匠哪家不是捧着敬着,这脾气来了,是真能骂的人满头包,村老来劝都不好使啊。

林家的木匠却不参合,自顾自的打磨着一根木棍,待磨得圆了,拿在手里转了转,在中间凿了个孔,插了个短一些的棒子,轻轻一转,那突出的短棒也跟着转了起来。

林木匠满意的点了点头,突然高声道:“就是造一根这样的横杆吧?多插几个棒槌就行。”

这话引来了两人同时回头,看向那不断转动的短棒,顿时一起哑了。

都是干木工活的,还能看不出这玩意是个什么?说到底,水碓跟踏碓没啥两样,都是靠力气踩在碓杆后方,让悬着重物的碓锤砸在稻谷上,使之脱壳。

若是在一根长长的圆木上装几个短粗的棒槌,摆在踏碓后面,等水轮带动圆木旋转,上门的棒槌自然会压在碓杆底部,让碓锤抬起,等转过去了,碓锤下落,不就能舂米了?

“这,这跟程公子的图似乎有些不同啊。”孙木匠又瞅了眼那图纸,上门画的虽然潦草,但是似乎有好几个轮子,还有带子牵扯。

李木匠这时来了精神,嗤笑一声:“人家是读书人,见过的肯定是新奇玩意,光看图你能看懂?我瞧林老弟这法子就不赖,可比造龙骨简单多了。”

这话呛得孙木匠差点没噎死,李木匠已经站起身来,冲自家人招了招手:“别愣着了,赶紧修水轮!”

他那几个徒弟赶忙动了起来,孙、林两位木匠也不耽搁,带上自家人也忙了起来。

一家修水轮,一家修横杆,一家修踏碓,木屑乱飞,热火朝天。

远处,青壮们正在搭建棚子,整修水渠,眼瞅着一栋占地不小的屋棚平地而起。

……

“快快快!要被追上了!”

“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

“加把劲,就快到了!快快!”

“嗨呀,就差一点点!”

船上两拨人,一半大笑欢呼,另一半则唉声叹气。

两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小子,顷刻被众人围住,游得慢的,则被架在了中间。

“快!快!赶紧吃,愿赌服输!”一人兴冲冲的把青果子塞在那青年掌中。

只看那果子,青年脸就皱成了一团,只觉嘴里都冒出了酸水儿。

然而一堆人簇拥着,不吃也不行。

他咬了咬牙,胡乱扒了皮往嘴里一丢,酸味直冲脑门,老大一个人站都站不住了,直接抱头蹲在了甲板上。

“哈哈哈哈!可不能吐,吐了要再吃两个!”

随着狂笑声,不知多少巴掌拍在了他肩上,刚才生气的也不气了,个个笑的没心没肺。

“知道这青橙子的厉害了吧?回头上了船,有你吃的时候!”

这话让几个新来的目瞪口呆,有人颤巍巍问道:“为啥上船要吃这个?”

“这不是程公子说的吗,出海就要吃果子,不吃要生病的。咱们这儿最多的就是橙子了,青的黄的能拉一堆,吃的人牙倒!”有个大汉笑道。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也有好吃的果子。等到了合浦,就有甜芒了,那滋味,扒了皮就是一手的蜜啊!”另一个显然喜甜,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我觉得芭蕉更好吃……”有人不服。

“那是,你拉不出自然更爱吃蕉!”

这缺德话立刻惹得那人动怒,扑上去打成了一团。

然而再怎么闹腾,也能看出这是在玩闹。

明明不是一个村的,却能如此亲密,着实让几个新人惊讶。

瞧他们一脸傻样,有个魁梧汉子呵呵一笑:“别怕,能上大船的,都是能打能拼的,将来有程船长提点,也能成一条好汉。再说了,咱们船上吃住都是最好的,据说下次还要弄些鸡鸭吃蛋,带上母羊喝奶呢。你敢想这是出海?”

不敢!几人齐齐摇头,这还是海上的船员吗?又有果子又有蛋奶的,怕不是比财主家的都舒服了。

原本以为如今都能吃上米饭,就上咸鱼,已经是难得的好日子,哪承想大船上会如此舒服!

“这吃的也太好了……”有人忍不住喃喃道。

“等操练起来,你就不会觉得好了。”另个身上有刀疤的汉子“嘿”了一声,“咱们这条船,可是练的最狠。下海游泳,上山跑步,举着竹竿挥一两个时辰,那滋味,啧啧!”

“跑之前可别多喝水,小心吐了。”还有人笑着叮嘱了一句。

这也太难了,怎么听着比海上打鱼还累?然而心中忐忑,瞧见那群晒得黢黑,精瘦干练的汉子,新人们又生出了些羡慕。

这可是三个村子里最厉害的人,掌船的又是那个连船长、村老都佩服的程公子,能在这么大的船上当差,不也是幸事吗?

“行了,玩够了赶紧操练起来吧,别让程公子回来训人!”

随着船副一声吆喝,众人赶紧各就各位,拎起了枪矛,呼呼喝喝练了起来。

沙滩上,一排排帐篷已经搭建起来,搬货的搬货,做饭的做饭,一派忙碌景象。

等了五天,果真等到了那条船回航,张老汉二话不说就上了船。

果真如那汉子所言,搭船的并不止他一个,而是来自四五个村子的族老、村长。可能是害怕被人探知航路,所有人都被请进了船舱,不能上甲板观瞧。

憋着没事,只能坐在房中闲聊。也是这时,张老汉才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有些近邻就不说了,竟然还有两家之前被海盗劫过,村里的青壮死了大半,船也被毁了。

这样的人,商家也肯借他们粮食?张老汉有些不信。

这样的村子,恐怕连打鱼也不成了,都是些老弱妇孺,能顶什么用?赊了账也还不上的,还不如卖身为奴呢。

不过别家的事情,他也管不到。在舱里闷了两天,船终于到岸。

几人出得船舱,立刻被眼前景象惊到了,只见两条船正在海上打来打去,又是敲鼓又是鸣锣,看着就让人心惊胆颤。

有人哆哆嗦嗦问道:“这,这可是遇上了贼人?”

带队的汉子哈哈一笑:“寻常操练罢了,都是船主的手段。”

还能这般操练?那里面可有艘双桅的大船,而且这么多兵,如此厉害,真是寻常商队,而不是海盗吗?

被喊杀声弄的心神不宁,几人连走路都战战兢兢的,不敢随便乱看。

等到了岸上,他们被安排在了一个大帐子前等候。

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招呼,让他们一个个挨着进帐。

张老汉被安排在了第一个,还没做好准备就被人带了进去。

这是要见船主吗?如此大的船队,怕不是个凶人,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惹怒了对方。

谁料座上传来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你就是沙口村的村长?”

张老汉愣了下,抬头偷眼观瞧,这才发现坐在桌前的是个年轻小子,怕只有十五六岁,模样俊俏,一双眼黑亮有神,瞧看就是个有主意的。

莫非是船主的儿子?也不敢多想,他赶忙道:“小老儿正是沙口村的,听闻可以借粮,这才前来……”

“这是赊账,须得用你们来年的海货交换。往年冬日你们能收多少海货?”那年轻人直接问道。

“冬日鱼多,海鳗、马鲛都要这时候才能捕到,肯定比这会儿收成要好。只是盐不太好弄,腌鱼会少些,鱼干则会多些。不过海贼太多,能捕多少鱼,小老儿也不敢作保……”张老汉小心翼翼道。

他当然知道,说这些可能会影响借粮,但是世道如此,不说明白了,将来打不到那么多鱼怎么办?岂不坏了村里的名声。

这老实巴交的回答,让程曦面上带出了点笑意:“既然如此,就比照这一季的渔获,赊给你们三十石粮。等到来年春种,吾等再去取货,若是货多,还能换成米粮或是银钱。”

那可是三十石粮啊!折钱也要二三十两了,而且开春同样是缺粮的时节,能在那时候收海货,对他们也是好事啊!老村长赶忙点头哈腰:“多谢少东!吾等到时一定备好海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