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火供
  • 元来海
  • 6058字
  • 2025-03-14 18:10:36

早在李蔚洋退学回家之前,去年七月的时候,方金文就找过他,说工厂出了事,希望他能回来调解。李蔚洋在操场上一圈圈走,满头大汗,听着电话不出声。

方金文也急,急得在电话里满头大汗。他问:“洋洋,工厂虽然名义上是我在管,但实际上还是你的,如果你不管,你父亲这么多年来的血汗就白费了。他生前就为了这个厂子操劳,你就忍心看着厂子倒了也不管?”

操场上这时候几乎没有学生,大中午,太阳直射,几乎把橡胶跑道都晒化了。李蔚洋手里的诺基亚都有点烫手。

“叔叔知道你上课忙,但家里的事你不能不管。”方金文说。

这是他父亲最为忠心的徒弟。父亲从一个水产小老板做到坐拥武桥最大的海产加工工厂,方金文一直是他最忠诚的追随者。他跟着父亲从杀鱼学起,之后很快放下屠刀,夹着皮包跟着父亲在酒桌上谈生意。

这条路李蔚洋也没有经历过,所以他认为这个工厂继承人自己未必做得来,但方金文一定可以。父亲去世后工厂也确实一直是方金文在负责打理,不仅是工厂,连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方金文也会一并料理好,衣食住行,有什么需求或是什么突发状况,方金文就会像及时雨一样赶到。

从某一时刻开始,母亲对所有事撒手不管。不管是李蔚洋的教育还是李蔚洋的生活,哪怕是李蔚洋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她也置之不理。跟之前的母亲实在是相差太大,李蔚洋从一开始的快乐,逐渐转变为担忧和不安。从他记事起就在习惯母亲时不时的崩溃,时不时的歇斯底里,哭泣和尖叫。

而某一瞬间,他说不好是哪一瞬间发生的,这一切突然就结束了,结束得毫无征兆,而母亲也没有变成一个普世化的,随处可见的母亲形象。她看上去只是放弃了,放弃了一切。她不再打扮,不再用昂贵的布包裹自己,配饰全都摒弃,没有口红没有睫毛膏,素面朝天,身上没有香水的味道,一种寺庙的烟火味在她身上缭绕不去。李蔚洋时常会怕她连活着这件事都会放弃。但如果他偶尔跟母亲搭话,母亲柔和的语调和平静的神色,又让他真心实意地对这转变感到欣喜。

工厂的事,母亲是断不会管的,得要有个责任人站出来处理的话,只能是李蔚洋。方金文这些年经营工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李蔚洋认为自己也不应该太冷漠。

出问题的是一台绞鱼泥的机器。这台机器当初由父亲花了大价钱引进,兢兢业业为工厂服务了近十年,定期检修,款式也不旧,还没有被市场淘汰。但不能再用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里面绞过人的机器没人会愿意操作,也没有人愿意吃从这里面吐出来的鱼肉。

出了事故以后警方也来调查过,认定是操作不合规导致的人伤事故,工厂培训不到位负一半责任。依照方金文的说法,他们当时也接受这个判罚结果,在规定的赔偿金之上还追加了十万元,以示歉意。

“工人家属?工人家属也没有闹,从头至尾就没人闹过事。”方金文开着车,从后视镜对他笑笑,“你爸爸人缘好,有什么事都解决得很顺利。”

李蔚洋知道这样的人缘是怎么建立起来的,酒桌上的觥筹交错,KTV里的纸醉金迷。父亲不会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很多时候他根本不回家,这些事都是等他再大一点,通过别人的表述才明白。

“方叔叔,如果没事的话,为什么要叫我回来?”李蔚洋在后座问。

“不是没事。这次事才是最大的。”方金文现在说话语气又不像电话里那样焦急沉重了,而是变得轻描淡写的,就好像接到李蔚洋之后,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完全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家属只有一个人。工人的老婆嘛。”方金文开着车,摸了摸头顶,“大着肚子,领赔偿签字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不闹。”

出了那么大的事,一个孕妇能怎么闹?李蔚洋不知这话应该怎么跟方金文说,死了一个人对方叔叔来说好像是什么司空见惯的小事,他只能自己转头看窗外。

轿车行驶在刚刚贯通的跨海大桥上,从车窗望出去是看不到边的海平面,大桥的护栏形成一个模糊的底托,托着这片湛蓝的海水。

方金文说:“但是事呢,跟家属也是有点关系。”

“什么样的关系?”

方金文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些年他的头发已变得越来越少,眼见着就要彻底变成地中海。

“洋洋,这话方叔叔说给你听,你就听过算数,别往外说,同学啊朋友啊,都不能说,行不行?”方金文颇为为难似的,几乎就要把一口气碳出口,“要不然还是不说了。”

“叔叔,我没什么同学朋友。我不喜欢交朋友。”李蔚洋说。

“行,那就当你答应我了。是这么回事。”方金文深吸一口气,像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也知道厂里的机器有点老了,操作是要小心的。虽然判我们是培训不到位,但我们其实都是培训到位的,每个工人刚刚进厂都是有老工人带的,这你也知道,都是有师傅的。”

“我知道的。”李蔚洋点着头。他其实不太知道,但是也懒得问。

“那天呢,也是很玄,一般都不会有这种问题的。机器从来没有卡住过,鱼嘛,都是软绵绵的东西,下去就搅碎了,机器自己也有吸力,是肯定不会有卡住的道理呀。但是当时其他在旁边的工人就说,是因为鱼卡住了。

“我问是多少鱼?是不是倒下去太多了才卡住的。都说就一条鱼,卡在那个口子上,机器就停了。那么那个工人就觉得可能是断电了,或者机器坏掉了,是不是啦。因为一般来说不会这个样子的,没有一条鱼把整台机器都卡停的道理的,我们绞鱼的机器有多大,洋洋你也是见过的。

“那个人呢,怎么说啊。叔叔这么说可能不好啊,但是就这么说一下啊,没有别的意思的。就是那个人他也是的,也是真的不聪明。都有规章制度的,机器停转哪怕要处理,也是第一时间断电报故障,然后请师傅来检修的。他都不晓得为什么,哪根筋搭错了,直接伸手进去捞,想把那条鱼捞出来。也没个人去拦他,哎。”

方金文说着懊恼地拍一下方向盘,李蔚洋觉得自己多少可以理解,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无妄之灾。但方叔叔所付出的不过是钱财而已,又有什么东西贵得过人命呢?

“方叔叔,你说家属没有闹。”

“是,是。对的,家属一点也没闹。我刚才跟你说的嘛,这个年青人家里也是比较困难,身世有点可怜的那种嘛,爸妈都很早没了,自己一个孤儿,也没读多少书,一路打工养活自己。好不容易现在娶了老婆……”

“他是本地人吗?”

“啊,不是,外地的,外地的。”方金文从后视镜飞快地瞥他一眼,“所以说也是苦的,在这里还要租房子,他老婆也不是本地的。这些我们后来也是去了解过的啊,他们有些人下了班也是一起打打牌啊吃吃饭,有时候还喝点老酒。本来老婆怀孕还挺高兴的,说在攒钱买房子。一个女人,怀着孩子,怎么样说呢……就是拿了补偿金,活是肯定能活下去的,过得也不会很差,不知道干什么要选这样一条路。”

“哪条路?”李蔚洋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有哪条路啊。”方金文看起来似乎苦笑了一下,“死路嘛。就自杀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救了,一尸两命。”

李蔚洋没作声,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不粗糙,一看就是没怎么干过活的手,成天只会翻书写字,中指的指关节一侧鼓着一个厚厚的老茧。这样的手如果去工厂打工呢?如果换他去抓那条鱼会怎么样?

他忍不住去想象,庞然大物保持沉默,然后突然轰鸣起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巨大的旋涡将他完全包裹,送入无法逃离的黑暗。

“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李蔚洋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

“什么?”方金文反应了一下,“是啊,就是一瞬间,哎,有人拉他一把就好了。你说是不是。谁也不用伤心,人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紧。”

“但是叔叔要跟你讲的这个事情,也不只是这个事故。”方金文又说,“你是知道的,方叔叔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肯定不会这样把你叫回来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们大学生肯定是读书要紧,等这个事情搞完了,马上给你送回学校。你们班主任姓什么啊?到时候我送你去学校,你知不知道班主任喜欢什么东西?”

“不用,方叔叔。”李蔚洋简单地回答。

“还是要的,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些,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大人。”方金文笑呵呵地说,“你这趟出来,不表示一下,老师万一不高兴呢?”

“我请假了。”

“请假也要送的。”方金文坚持,“你看讲着讲着又忘记了。那个家属是开煤气自杀的,出租房里面本来就空间小,也不通风,门窗关严实,煤气灶点旺了,水一泼。唉……”

方金文甚是唏嘘地叹口气:“现在前因已经跟你讲完了,就是要说一下后果。洋洋,你对我们武桥的传统了解多少?”

李蔚洋被问得有些懵,他不知道方叔叔说的是什么传统,只好问:“哪方面的?”

“不知道也正常,也正常。”方金文说,“人家寻死应该是有计划的。做好决定之后呢,就把自己的一件衣服、丈夫的一件衣服,和原本给小孩准备的一件衣服,放在我们厂里面了。具体是怎么实行的呢,我们也不知道,毕竟在我们厂里做了几个月了,有朋友认识,给她放进来,也有可能的啊。或者说是早就准备了,签合约的时候就已经带进来。都是有可能的。这个我们不好去深究。”

“这有什么作用?只是三件衣服。”李蔚洋问。

“是啊,大家都觉得怪,但是也没有多当回事嘛。之后我们工厂就开始出很多怪事。”

“哪种怪事?”

“一开始是厂里养的狗。一共养了四五条,一开始都是流浪狗,不知怎么就到厂区里来了,大家都挺喜欢它们的,有些工人会拿剩菜剩饭喂它们,喂着喂着就养熟了,也不出去,就在厂区里吃喝拉撒的,就变我们的狗了。平时就是散养,让它们自己溜达,想着能看家护院的也不错,晚上要是有人动歪脑筋,想偷东西,这时候就是狗比人灵光。”方金文突然一个急刹车,李蔚洋坐在后排,没系安全带,这一急刹车他整个人往前排冲过去,险些撞到座椅后背。

一条通体棕黄的流浪狗踩着轻快的步子从车前跑过。

“说狗就有狗,哈哈。”方金文笑了笑,“这狗大概是有人养的,毛这么亮。”

“大概是。”李蔚洋重新坐正。

“说回工厂的狗啊。哎,挺可惜的其实。一晚上就突然全死了,肠穿肚烂的,肠子拖着内脏都流在外面,每条狗都是大睁着眼睛,像是活活被吓死的。”方金文说,“我这么说你可能会想,这个事完全可能是人为嘛,是不是?那我再说一件。”

“这么说吧,就是冷冻车间的鱼,你知道肯定是都死透了对吧?”

“嗯。”方金文讲话就这样,两三句就要反问你一下,又并不愿意花时间等你的回答,李蔚洋早已习惯。做生意的人好像都有这个毛病,讲话的时候很多语气词,隔三差五就要向听众确认一下自己的描述,也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好是坏。

“而且都是冻起来的,我们温度都是常年零下十二三度,不动的,又有定期检查。但是上上个礼拜工人去搬货的时候,发现里面的鱼都活了。”

“……”

“洋洋,虽然你不爱说话,但是叔叔从小看你长大,你的表情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没有在编故事骗你啊,是真的,你听我讲完。那些鱼不是说真的活了,都冻得硬邦邦的啊,但是工人说亲眼看到鱼嘴巴动了,像活着一样一张一合的。他随便捡了一条,那条鱼就在他手里一张一合地呼吸,像人喘气你知道吗,他吓得一下甩出去,结果鱼掉在地上,跟小毛头一样哭起来。”

看到李蔚洋表情迟疑,方金文又补充:“就是小儿夜啼那种哭,撕心裂肺的。然后整个冷库的鱼都这样叫起来了,灯还啪一下灭了。给我们工人吓得,连忙逃出去了。”

“他去找人?”李蔚洋问道。

“找我。”方金文点点头,“我正好在厂里,马上跟他去看。结果你猜怎么样?”

李蔚洋摇摇头以示猜不到。

“一冷库的鱼全烂了,冷库热得像桑拿房。从来没出过这种问题,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碰到。来找我那个工人都傻眼了,指着天跟我发誓,说他刚刚来的时候温度绝对是正常的。”

“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先不要管,这个冷库里反正是不能呆,太臭了。那个臭你想象不到,多少海货啊,就烂在里面,烂得一塌糊涂,那种腐臭味你懂吗,又腥又臭还有苍蝇在乱飞,真是这辈子没有闻到过这么臭的味道。如果那个工人没说谎,那这些海货就是一瞬间烂掉的。他从冷库到办公室找到我,一来一回最多十几分钟吧?冷库的升温也不可能那么快。”

“是那个工人看错、或者没说实话?”李蔚洋问。

“不可能的。”方金文一口否认,“他为人相当老实,属于在我们厂里都排得上名号的认真负责,马上就要给他升车间主任的。纯粹是出了怪事了。你要是不信,我再给你讲一件。”

“工厂食堂,你小时候李总有没有带你去吃过?”

李蔚洋点点头:“吃过一次。”

“怎么样?好吃吗?”方金文笑着问。

李蔚洋又摇头,眉毛都皱起来。其实他的意思是记不清了,那会儿实在是太小了。

“不好吃是吗?没事,我也觉得一般,外包出去的……”方金文无所谓地笑了两声,“那个食堂大致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橘黄色凳子是不是?”

“诶,记性真好,怪不得学习好呢,跟你爸像。”

“食堂出什么事了?”

“食堂的事就更邪门一点。”方金文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还清了清嗓子,“我们食堂是没有夜宵的,夜班工人想吃夜宵一般都去工厂外面路口的夜宵摊。上礼拜有个工人,吃了晚饭把手机落在食堂里了,回去找的时候已经被收拾掉了,没找到,留了同事的电话先去上班了。后来收拾餐盘的大姐正好捡到了,就给他放在食堂信箱里,跟他说自己去取。”

“他下了夜班就去食堂,那会儿食堂都关灯了。但是在食堂吃了一段时间,摸黑也走得熟。他去信箱里拿了手机,突然看到食堂里好像有人。外面大路灯照进窗户那么点光,他只看得出一点轮廓。你猜他看到点什么?”

李蔚洋有点受不了,他说:“方叔叔,我不想猜了,你就直接说吧。”

“一家三口,就坐在那个桌子边上,小孩还很小,手里抱抱的那种。”方金文说,“桌上是有餐盘的,里面好像还有菜。这人没听说过刘玉显的事——哦,刘玉显就是之前出事的那个工人。这个工人不认识刘玉显,也没听说那个事,来厂里不久。所以他胆子大啊,看到那个场景也什么都没多想,把手机电筒打开去照。”

听到这里李蔚洋显然有点紧张了,他问:“照到什么了?”

“我们也不确定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啊,也可能是惊吓过度导致的幻觉,这些都不一定的。他说看到两个大人的脸都烂糊糊的一团,手里的小孩根本不像小孩,也是血糊糊的,眼皮都没有长出来,两个眼睛就这么瞪在那里,桌上的餐盘里全是烂掉的鱼虾和飞来飞去的苍蝇。”

方金文长出一口气,又从后视镜里看看李蔚洋:“他的说法是这样的,然后人就辞职不做了。我们怎么想的呢,我们就是倾向于宁可信其有啊,找了我们武桥本地的师傅,就是说看一看,是不是工厂真的有了什么事。”

“意思是工厂闹鬼了?”李蔚洋问,“叫我回来是因为这个吗?其实方叔叔你们处理就好了,我也不懂这些。”

“要是我们能处理,肯定就不会这样把你叫回来了。”方金文也显得为难,“因为这个事情,我们去问了师傅以后,他也到厂里来看过了,说我们的想法没错,就是刘玉显他们一家。大师说原因呢,也确实是刘玉显的老婆把三件衣服放在我们这里,相当于她的意思是,要做鬼也不放过我们,觉得我们是恶人,所以把衣服放在这里给他们引路。如果这个事不赶紧处理掉,会变成更严重的其他事故,现在人已经出来了,我们在其实没有用了。要做场法事。”

“我一定要在场吗?”李蔚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哎对的。大师的要求就是,工厂是谁的,就要谁来做。那么工厂一定是你的呀,法律意义上也是你的对不对?你爸爸当时也肯定是想把厂子交给你来做的,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你看名字都是你的名字,蔚蓝海产品加工。于情于理,工厂都应该是你的。”

这一路上李蔚洋一下听了这么多事,猛然间觉得非常疲惫,于是他问:“好的,什么时候办法事?我要准备什么呢?”

方金文又露出他那种慈爱长辈的笑容:“先带你去工厂看看吧,法事的事情下次大师来了会跟你说的。你们还是要提前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