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泰和二年,乙巳年
三月初一
洛阳
细雨如轻纱,将铜驼长街尽处笼罩,只留下太极殿巍峨的一角。
邙山后的夜空中,春雷乍响。
雨势转而如帘。
殿中灯火亮如白昼,将匆忙奔走的侍者身姿在殿檐外雨帘上变化为摇曳的长影。
三日前,帝微恙。
一日前,转急。
今日夜
入膏肓。
帝诸子并诸宗室跪于殿前,为上祈福。
崔祎的位置最为靠后,几乎到了阶前。
他在微寒的雨夜中,压抑着刚穿越后心头的诸般思绪。
耳边的梵经念诵之声不妨碍他在脑中飞快的整理着信息。
他穿越的身份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幸运,起码死时可以以亲王之礼安葬。
就凭尸体入殓时可以身穿锦帛,就胜过这世间不知多少活时都衣不蔽体的百姓。
但他也很不幸。
因为崔祎发现,自己的死几乎是必然的。
他的父亲御极十一载有余,此时三十七岁。
生有数子。
嫡子有三。
晋王弘,年十六。
秦王毅,年十五。
汉王远,年十。
他为嫔妃所出,封武陵王,年十四。
嫡母胡皇后,两年前才被正式册立。
乃前代草原霸主之女。
生母荀氏,出自汉姓士族,曹魏时显赫而后衰微,幸得家门重振。
永嘉之后,胡乱百年,幸有国朝烈祖皇帝代燕建魏,重复炎统;自此以来,世家高门分作汉姓虏姓。
母为汉姓士族的诸子中,他最长。
活着的最长。
两年前,东宫被废,(宫)中外政治刷新,上,遂改元天授为泰和。
而他那异母长兄,废后韦氏所出之废太子,庶人显于去年卒于家中,年十八。
至今,上无储君。
他崔祎不死,将来汉姓世家的人望会次第渐归于他。
这是取死之道。
偏偏这身体的原主喜好与清谈名士书信往来,空得了虚名。
这是取死之道。
生母不得宠,宫闱之中,孤立无援,而胡后蠢动,偏生他还在宫中,不曾实封就国,如一待毙囚徒。
这是取死之道。
若是在名教大昌,纲常法统确立的宋明之世也还罢了,可偏偏是在这帝位传承鲜有正常的中古乱世。
有此三者取死之道
他,不死何为?
“天子醒矣。”
前排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
“大家圣体有好转之迹。”
是太医惊喜的低呼。
“臣斗胆请陛下册立太子位。”
尚书左仆射荀参持笏长拜。
“惊扰圣体,臣等万死,然忧思社稷,寤寐不已。”
尚书右仆射刘然旻亦拜。
荀参出自汉姓高门荀氏,崔祎母族,却和他素无交集。
刘然旻出自西河刘氏,虏姓门阀,文宣承天命后改其为刘。
国朝制度,多以汉姓世家子为尚书左仆射,即左相,以虏姓门阀中人任尚书右仆射,为右相。
言汉事时左为尊,论胡事时右为尊。
这也是胡汉各自传统。
于庙堂中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帷帐后,病榻上的天子却终究是不发一语。
似是把群臣的低劝声当做了殿外的雨声。
良久,才有一声低低的叹气声传出。
“殿前诸子中,何人堪为储君?”
嘈杂声嗡嗡的响起。
在平时,这是帝王的试探,是送命题。
真正要立谁,帝王心中自有定数。
但此刻群臣没想到,天子已经到了这份上,居然还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们,这是不打算立储吗?
这可是关乎社稷存亡,不是玩弄权术的时候。
荀参吸口气,再次长拜道;
“臣万死言,晋王弘,陛下嫡长,才具过人,素有贤名,可堪为储。”
一片文臣俱都起身拜下。
天子却不复言。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在下一刻,一道炸雷同时在天边和众臣的耳边轰的一声爆开。
“祎儿就在外面吧?使他入前来。”
唯有天子身后的内侍,忠实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手中拂尘轻摆。
“圣人有诏;宣武陵王祎入殿上前。”
声音被一个个传递到殿外。
崔祎怔住。
怎么会是自己!
怎么可能是自己?
天子不立嫡长也就算了,怎么可能会选眼下毫无权力根基的自己?
天子若欲杀我,一旨即可,大可不必费此周折。
若欲立我,平日尚且难如登天,何况是现在。
因此,召我上前的目的,或与立储无关。
这个刚刚穿越的少年,此时竟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态,把局势看的比被太多人事算计和利害纠葛的迷了眼睛的老臣还清楚。
想通了此节,他才微微平复下心情。
却又提起心来。
眼下,不为立储,还能有何事?
这种生死操之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而在他身前,跪在最前的晋王却指甲深深入肉,只觉有血气上涌,却拼命咬牙克制。
是他有哪里不配吗?
还是阿娘的原因?
他曾经听宫人说过,母后私下里说过‘晋王轻佻无状,来日不可为君。’
他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还很宠爱自己的阿娘会对日渐长大的自己逐渐不喜。
反而对最幼的汉王青睐有佳?
阿娘家中的势力自从帮助阿耶坐上宝座以来,于许多国事上,她都颇俱发言权。
立储一事,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没想到会是崔祎那个竖子!
他可是外人!
他也配?凭什么!
突然的,一阵恐惧涌了上来。
那是对于失去一切的恐惧。
如果不为储,来日我将处于何地?
想到这里,晋王指掐的更紧,尖端已然有点点殷红渗出。
于他这个位置的人来说,没有权力就等于没有一切,包括物理意义上的生命。
这就是大魏天下万千黔首眼中,高居洛水畔金阙中的十几个天上人。
也是一群被权力侵蚀了灵魂,吞噬了血肉,渗透入骨髓乃至异化,扭曲了生命形态的生物。
所谓天家父子君臣。
父不能父,子不能子,君不能君,臣不能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