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邺在雕花拔步床上翻了个身，檀木床栏硌得肩胛生疼。喉间火烧似的焦渴逼得他掀开眼皮，日光透过青纱帐刺进来，激得他抬手遮眼。昨夜醉梦楼的竹叶青后劲裹着回忆翻涌——关山越被他逗得摔了酒盏，绯色从脖颈直漫到耳尖。他支着酸软的胳膊肘撑起身，绣金线锦被滑落时带倒了床头鎏金小香炉，香灰簌簌落在地衣上。
“嘶——“他倒抽着气揉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赤脚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砖时踉跄了两步。八仙桌上的青瓷茶壶映着晨光，他扑过去时膝弯撞到酸枝木圆凳也顾不得，仰头灌下的冷茶顺着下颌流进松垮的中衣领口。茶汤入喉的声响惊动了门外人，铜鎏金门环当啷响动，闻声捧着缠枝莲纹托盘闪身进来。
“公子可算醒了！“小厮把醒酒汤往案几上搁，急得直搓腰间荷包穗子，“昨夜老爷生了好大的气...“话没说完就被程邺摆手打断，青年倚着雕龙纹柱连打两个酒嗝，玉冠歪斜着漏下几缕乌发：“好闻声，且容我缓缓...“他伸手去够醒酒汤时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正是昨夜醉梦楼歌姬系的相思结。
窗棂外忽有黄鹂清啼，程邺执汤匙的手一抖，瓷勺磕在钧窑碗沿发出脆响。“徐家姑娘！“他猛地起身带翻锦墩，抓过屏风上的云纹锦袍就往身上裹，“快快快备车！那丫头等急了能把异宝阁的翡翠镯子全套我脖子上！“闻声忙不迭替他系错了两颗盘扣，又被扯着往门外踉跄。
才转过九曲回廊，就见程夫人扶着垂花门边的缠枝牡丹石柱急急招手。程邺靴底在青砖上擦出半道痕，玄色披风扫落几片海棠花瓣。“母亲且饶了儿子这遭！“他边退边作揖，腰间的羊脂玉佩撞在铜扣上叮当作响，“待我哄好那徐家小祖宗，回来任您拿荆条抽！“话音散在穿堂风里时，人早转过影壁没了踪影。程夫人举着的帕子僵在半空，终究望着满地碎金似的晨光叹了口气。
徐清染倚着异宝阁二楼朱漆栏杆，指尖无意识拨弄着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日光透过万字纹雕花窗棂，将她月白绣竹叶暗纹的裙裾染作茜色。楼下大堂八宝琉璃柜里，累丝金凤衔珠钗映着烛火流光，晃得她眼前发涩。
“姑娘，程公子的马车方才过朱雀桥了。“侍女捧着鎏金缠枝镜过来回话时，徐清染正将手中掐丝珐琅茶盏重重顿在案上。盏中碧螺春泼溅出几点，在苏绣桌围上晕开星子般的茶渍。昨日醉梦楼之约犹在耳畔，那纨绔偏要与关山越赌气，生生将接风宴闹成武场。昨儿他指天誓日说要亲自挑支金步摇谢罪，如今都这个时辰，倒像是她这个苦主巴巴候着债主。
“且随他。“徐清染霍然起身，腰间禁步叮当乱响。云髻间衔珠银簪随着动作轻颤，在芙蓉面上投下细碎光影。楼下正厅里，金丝绒缎托着各色珠翠，西域的猫眼石与南海的明月珰在八角宫灯下交相辉映。三五成群的贵女们执团扇掩唇低笑，茜纱裙裾掠过青玉砖，带起阵阵香风。
跑堂伙计捧着嵌螺钿漆盘穿梭其间，金丝楠木柜台后，老师傅正用玛瑙柄放大镜细观一枚累丝点翠簪。徐清染指尖抚过鎏金缠枝镜，镜中倒映出孤零零的身影——自七年前随父上任庐州，旧时手帕交早嫁作他人妇。如今这满城绮罗香，竟只有程邺那个系错玉佩都要嚷半日的莽撞郎君还能说得上话。
晨雾未散时，萧雪临扶着雕花床栏勉强起身。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扯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像塞着团浸水的棉花，连吞咽唾沫都带着火燎般的疼。她对着铜镜抿了抿发白的唇色，指尖搭在窗棂上借力，青瓷茶盏在掌心晃出半圈涟漪。
“小雪儿，车马都候着了！“管事的铜锣嗓震得檐下铁马叮当。萧雪临将浸透薄荷油的帕子塞进袖袋，扶着朱漆楼梯往下走时，绣鞋在阶上虚浮地打了个滑。
西市早集正掀开沸反盈天的序幕。运鲜果的独轮车轧过青石板，车辙里溅起昨夜积雨。绸缎庄掌柜老远就撩开湘妃竹帘：“萧姑娘瞧瞧新到的吴绫，这匹天水碧给您留着呢。“她指尖抚过料子暗纹，檀木算盘在袖中无声拨动，三言两语便将价钱压到掌柜苦着脸直作揖。
“东街刘记的胭脂掺了银朱。“经过脂粉摊时她沙着嗓子提醒，小厮忙把刚要付钱的锦盒搁下。日头攀过朱雀门金顶时，她已倚着马车软垫核对账册，发间珍珠步摇随颠簸轻颤，每颗珠子都映着采买单上朱笔勾画的数目——上等杭绸省下两钱银子，南海珍珠却多购了半斛。
东西买的差不多就和管事的分开走，只带了两个小厮帮着拿东西，朝着异宝阁去给姑娘们再买些新首饰。
程邺策马疾驰至异宝阁，缰绳未勒稳便纵身跃下，玄色织锦袍角掠过朱漆门槛。抬眼却见徐清染正端坐在紫檀嵌螺钿圈椅上，素手轻抚着金丝楠木托盘里的翡翠镯子，日光透过万字纹窗棂斜斜映在她月白云纹裙裾上，恍若瑶台仙娥临世。
“姑娘好眼力，这镯子是滇南老坑冰种，正合您这羊脂玉似的皓腕。“掌柜的捧着金丝珐琅茶盏奉承，几个小厮捧着各色锦盒围作一圈，“您瞧这鎏金点翠步摇，颤巍巍似凤栖梧桐；这羊脂玉禁步，叮咚声比碎玉投盘还清越三分。“
程邺喉结微动，掌心沁出薄汗，故意将腰间蟠螭玉佩碰得叮当响：“清妹可是挑好了？“话音未落，徐清染忽地抬眸，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邺哥哥来得巧，且看这缠枝莲纹镯可衬我？“纤纤玉指套着碧莹莹的镯子，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清妹仙姿玉色，倒叫这俗物沾了光。“程邺强作镇定，余光瞥见掌柜拨得飞快的算盘珠子，额角突突直跳，“今日但凭清妹尽兴，只当是...“话到半截生生咽下，原是瞧见徐清染唇角勾起熟悉的弧度。
“邺哥哥这般说，倒显得我贪得无厌了。“徐清染忽地起身，藕荷色披帛扫过檀木柜台，葱指点向琳琅满目的货架：“既如此，这翡翠十八子手持、犀角螭龙带钩、婴戏莲纹长命锁——连着方才试过的，统统送去城东徐府。“
程邺盯着那堆男子玉冠、老妇抹额，苦笑着将荷包拍在案上：“再取些时兴的珠花来。“眼见徐清染又要开口，忙补道：“前日新得块和田籽玉，改日给妹妹雕个九连环可好？“
“这可是邺哥哥亲口说的。“徐清染倏地笑开，云锦帕子掩着唇，眼尾漾起小小梨涡。她扯过程邺的广袖轻晃，腕间金镶玉镯叮咚作响：“方才那对鎏金错银臂钏，也要配成双的才好。“
掌柜的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唤人取来嵌宝螺钿妆奁。程邺望着满室珠光里巧笑倩兮的少女，恍惚又见当年揪着他衣袖讨糖人的小丫头，终是摇头轻笑，任她在账册上又添了几笔朱砂红印。
异宝阁的琉璃灯将八宝格照得通明，萧雪临指尖掠过第三层檀木架上的珠翠，孔雀蓝丝绒衬得红珊瑚耳珰越发鲜艳。她忽想起上个月丹蔻姐姐生辰，醉梦楼的姐妹们挤在妆奁前挑首饰的光景——穿百蝶裙的教坊司乐伎非要往银错金镯子上缠红绳，反被白薇姐姐用珍珠璎珞压住了那身浮艳。这些年在脂粉堆里浸着，倒比寻常闺秀更早识得金玉皮相里的门道。
“掌柜的，这钗子可是用了掐丝珐琅的底胎？“她踮脚将金累丝花钗举到灯下细看，**七层金瓣叠出的弧度，与去年花魁大选时柳依依戴的九鸾衔珠冠竟是同个匠法。果然在花蕊处发现半透明的翠色釉彩。旁边穿柳绿襦裙的小姐闻言凑近：“小妹妹怎知这不是寻常鎏金？“
萧雪临将钗尾转向对方：“您瞧这缠枝纹收口处，寻常鎏金用模子压纹，断不会有这般细密的鱼子纹。“说着忽然抿嘴一笑，想起红蕖姐姐曾教她认过首饰暗记——那些被客人退回来的赝品，最后都成了她们辨认真伪的教具。“姐姐肤色莹白，若配上烧蓝点翠的耳坠子...“她顺手从隔壁格子拈起一对青金石坠子，“这雨过天青的色泽，正合您裙裾上绣的烟柳。“
阁里渐渐聚起三两位观望的客人。有位戴帷帽的姑娘捏着两支玉簪犹豫，萧雪临瞥见她袖口露出的松花暗纹，那料子与醉梦楼琴师常穿的云锦如出一辙，必是爱素净又不失体面的。轻声道：“左边羊脂玉虽好，但姐姐既用着苏绣锦帕，不如选右边青玉竹节簪，与您发间那支绿松石掩鬓正成对景。“
“小掌柜好眼力！“异宝阁东家笑着托来红漆盘，“这是新到的金镶玉步摇，您给掌掌眼？“萧雪临小心托起坠着十二串珍珠的钗头，指尖摩挲金箔掐成的莲花托底——这般精妙工艺，倒像上元节时花车游街，她们拆解过京城十二钗的首饰匣子偷学的巧思。待给她们解了疑惑，也该挑挑东西赶紧买了回去。“红蕖姐姐平日爱穿月白衫子，这雪玉流苏倒衬她。“她将步摇与先前挑的玛瑙镯并置，“只是这两件金器太满，需得搭个素银项圈压一压...“一边挑着还时不时有人过来问她，也不嫌麻烦，都替别人看了几眼。
徐清染倚在红木雕花柜前，指尖拨弄着锦盒里的翡翠镯子，眉心微蹙：“这支水头倒足，可配我那件鹅黄衫子总觉着老气了些。“
“上月新到的东珠璎珞如何？“程邺随手掀起湘妃竹帘，天光漏进来映得他腰间玉佩流苏晃了晃，“听闻贵妃娘娘宫里也收了两串。“
“珠光太盛反倒喧宾夺主。“徐清染将金丝嵌宝簪在鬓边比划，菱花镜里映出她犹疑神色。忽听得楼下传来脆生生一句“姐姐肤色莹白，配这青玉禁步最是相宜“，手中金簪不由顿住。
扶着朱漆栏杆望去，见个穿浅碧襦裙的姑娘正替人挑拣首饰。那姑娘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偏说起珠玉搭配头头是道。徐清染灵机一动，反正上京城也没什么相熟的好友，楼下那位听着倒像是挺懂行，不去请教请教，帮忙给自己挑两件。
“姑娘留步！“徐清染匆匆下楼拦住正要离开的萧雪临，颊边飞起薄红，“可否劳烦帮我掌掌眼？“不及对方应答，已牵着她往楼上引。
程邺正俯身查看玛瑙耳珰，抬头时蓦地怔住：“萧姑娘？“
萧雪临扶着楼梯的手一颤，杏眸圆睁：“程...程公子？“徐清染见状抿唇轻笑：“原都是相识的，这可巧了。“
锦缎铺就的案几上，缠枝莲纹银盘里盛着十数支金钗玉簪。萧雪临挨个拈起细看，忽地抽出支累丝蝴蝶簪：“这支虽精巧，却太琐碎了。“又拣出对白玉银杏耳坠，“徐姐姐骨相清丽，倒适合这般素净的。“
徐清染对镜试戴间，程邺抱臂立在雕花槅扇旁。见萧雪临踮脚替她调整鬓边步摇，发间银铃扫过耳畔，恍然想起那日她捧着玉佩时垂首的模样。待要开口，萧雪临已转身去挑禁步，只剩裙角掠过青砖的簌簌声。
“这对琉璃耳珰如何？“萧雪临举起透蓝珠子，日光穿过窗纱落在她指尖，“走动时微微摇晃，倒比静着更灵动呢。“徐清染对镜左右顾盼，终于展颜：“果真比金玉更衬我！“
灯光在珠钗上折射出细碎光晕，萧雪临倚着妆台咳嗽两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翡翠簪子。徐清染浑然未觉身后人苍白的脸色，捧着鎏金缠枝镜转身时，簪尾的珍珠穗子正扫过萧雪临手背。
“这枚步摇的垂珠...“徐清染忽然噤声。铜镜里映出程邺猛然起身的身影，她回首便见萧雪临如褪色宣纸般向后倾倒，鸦青鬓发散作流云，发间那支白玉响铃簪叮当坠地。
程邺臂弯里的松木香裹着冷汗气息，萧雪临迷蒙间只来得及瞥见他紧绷的下颌线，便陷入昏沉黑暗。
医馆青纱帐被药炉热气蒸得轻颤，徐清染绞着帕子来回踱步，鬓角珠花都歪斜了半寸。见榻上人眼睫微动，她立刻扑到床沿，杏眸里凝着水光：“都怪我非要试那些劳什子，你烧得这样烫竟还撑着...“
“原是我体弱...“萧雪临哑声宽慰，话未说完又被程邺截住。青年将温茶递到她唇边，转头吩咐小厮：“萧姑娘今日为清妹挑东西才耽误了治病，是我们对不住。取库房里那盒百年老参，连带前日贡来的血燕一并送来。“
徐清染突然握住她滚烫的手，石榴红广袖拂过药碗：“待你大好了，我定要带西域新得的琉璃屏风去醉梦楼，你可得替我掌眼——往后咱们就是手帕交了！“
暮色浸透醉梦楼雕花窗时，萧雪临裹着药香推开后门。大堂里觥筹交错声浪扑面，跑堂端着酒盏与她擦肩而过，竟无人察觉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随意吃了点东西，她囫囵咽下汤药，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外头突然爆发出阵阵喝彩。萧雪临望着镜中自己泛青的眼睑，连拆发簪的力气都无，任由锦被吞没最后一丝清明。
枕上残存的松木气息混着药香，她在坠入梦乡前模糊想着，这病中一日，倒意外结下段金兰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