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师父

马车在官道上吱呀摇晃,李娘蜷在角落抱着布老虎打盹,睫毛上还沾着晨露。

但很快,这个瓷娃娃似的小人儿就被一只罪恶的大手给摇醒了。

有道是‘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

你怎么睡得着的?你这个年龄段,你这个阶段你睡得着觉?

既然当了人家的师父,陈潜也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为徒儿的教育问题头疼起来。

昨日经过他简单的测试,平心而论,李娘的学习基础属实有些堪忧。

要知道,东汉的豪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鲜,内里的底蕴实则是非常贫乏的。

这些豪强和荀氏陈氏那样的士族差在哪儿?不就是接受教育的权力嘛!

所谓的士族说到底就是学阀,把握的教育资源则是经义,而经义就是大汉朝的文凭。

而李娘又是女子之身,能识得几个字都是她母亲格外宠爱的结果了。

陈潜前世里自是被教育惯了的,如今角色陡然一转,立即对李娘教育事业表现出极大的热忱。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倚仗,要知道,他在前世辅导弟弟妹妹的小学功课时也算积累了丰厚的经验了。

什么《学又思小学数学思维培养》、《孩子必读的100篇小古文》什么的,那都是手到拈来!

很快马车中就传出了女童清脆的诵读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陈潜还是决定将他脑子里那些过于先进的教育理念先收一收。

东汉原本为儿童开蒙准备的启蒙读物是《仓颉篇》和《急就篇》,这两本书陈潜的原宿主就读过。

陈潜试着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结果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赶忙打消了继续用这玩意儿摧残大汉未来花朵的念头。

于是,南梁人写的《千字文》就被陈潜拖出来应急。虽说这《千字文》在后世常因诘屈聱牙、晦涩艰深遭人诟病,可跟那两本一比,顿时变得顺眼了起来。

至少,不用让他这个当师父的,拿着本给小孩子启蒙的书,还得连蒙带猜吧?

很快,张宁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着裴元绍围了过来。

裴元绍咧嘴一笑:“陈公子当真要教这丫头读书?要我说,还不如请小姐教她使剑,来日战场上……”

“我倒是劝你也可以来学一学,你识得的字怕是还没圆圆多吧?怎么说也是跟在你张将军身边的人,做个睁眼瞎也不害躁?”陈潜毫不客气地将其打断。

说来这裴元绍也算是自己的老熟人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陈潜也知道此人嘴上虽是个没把门的,心地却并不坏,否则也不能一直作为张宁的心腹,时常伴其左右。

张宁则静静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案几上摆放的一张蔡候纸上,上面是陈潜誊写的千字文。

这纸当然也是从李氏府库中顺来的,虽说东汉时造纸术有了长足进步,可纸张依旧稀罕得很。以至于李娘练习写字时,只能拿个小棍在沙盘上涂涂画画。

“好一个千字文!真是绝妙文章,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当真难得!”

张宁看完,不禁拍案叫绝,又转头看向陈潜,眼中满是好奇与赞赏。

“想必这是你颍川陈氏的私藏吧?你这般拿来教圆圆,于族内可有妨碍?”

陈潜微笑着摇了摇头,李娘是他徒弟,就算真是族里的东西,拿来教她,也说得过去。他心里清楚,张宁这意思,分明是想把这文章用在黄巾军中蒙童的教育上。

“此文乃是我闲暇时所著,族中并无人看过,张将军若看得上的话,倒也不必客气。”

陈潜心里暗笑,开玩笑,这《千字文》可是他凭本事“抄”来的,哪能让颍川陈氏平白冒领功劳。

此文成书年代距离此世不远,与当代人无疑要容易接受许多,是以连张宁这个半桶子水也能看出此文不凡之处。

张宁被陈潜一语道破心思,脸颊微微泛红:

“此文若能流传,亦有那李斯著《仓颉篇》的教化之功了,陈公子当真大才!”

陈潜得她这么一夸,心中也略有些飘飘然。

“这又算得什么?我腹中另有几本用于教授蒙童的读物,只是怕拿出来不合时宜罢了。其实裴元绍说的也不算错,就如今这世道,难道还指望圆圆去当个女博士?”

张宁听得此言,情绪却忽然激动起来。

“不合时宜?何谓不合时宜?陈潜你既有此能为,又为何瞻前顾后而不赶快去做呢?昨日你告诉我良币驱逐劣币的道理,可那管亥之所以没成为张水根难道不是因为她娘不合时宜的教育?便是这黄巾之中果真都是张水根之辈,若是下一代能如你我所愿地成长起来,又何愁黄天不立呢?”

陈潜只能在心中苦笑,眼前这位女将军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昨日还有些低落,今日便又如打了鸡血一般满血复活,这等精神当然不由得他不倾佩。

何况,人家说得在理,教育本就是百年大计,这种功在千秋的事儿,怎能因一时的功利心就裹足不前呢?

“也罢,等赶到了长社,我就亲自给圆圆编纂教材。我都想好了,就分为《经义》《格物》《历史》《筹算》四科……”

张宁微微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柳眉一竖,喝道:“裴元绍!”

“末将在!小姐,啊不,将军有何吩咐!”裴元绍一个激灵,挺直腰板应道。

“到了长社后,你把其余差事都卸了,和圆圆一块儿跟着陈公子学习,每日酉时到我面前汇报今日所学,我要亲自查验!”

说罢,也不管裴元绍在后面苦着脸哀求,张宁身形一闪,径直跃下车架,脚步轻快,嘴角还挂着一抹动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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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长社之后,陈潜果真一头扎进屋内,闭门谢客,开启了他编纂教材的浩大工程。

不知为何,这几日张宁也来得少了,兴许是长社县内当真诸事繁杂,总之就是见不着人影。

陈潜也没在意,他自己此刻也被手头这项看似简单、实则棘手的任务给牢牢绊住了。

原定的四科之中,《经义》倒是不必多提,前日里拿出的《千字文》便足够眼前一大一小的两个学生好好钻研一阵了。

陈潜此时在编的是《历史》,虽然《千字文》中其实已经有相当不少这方面的内容了,可陈潜却总是不满意。

什么‘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什么‘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解释起来陈潜都嫌费劲,更关键的事,这些事和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有什么关系?

都说以史为鉴,难道非得叫一个小女孩在镜子里看见一堆千年老妖?

陈潜需要的是一个历史故事集,思虑良久,终于写了一篇,却是后世孩童耳熟能详的《孔融让梨》。

值得一提的是,名动天下的孔融孔文举今年已过而立之年,让梨是他四岁时的事儿,早就在汝颍一代传扬开了。据陈潜所知,这其中就有他大伯陈纪为之鼓吹的功劳。

没办法,谁让人家孔文举本来是陈纪的朋友,为了和陈群当朋友甘愿连辈分都降了,从而留下一段佳话。

所谓名士嘛,本就是靠花花轿子人抬人的。

确认了方向,之后的工作倒是简单了。

陈潜下笔如飞,很快又在纸上誊下《凿壁借光》和《李广射虎》等篇,大都出自于前世看过的儿童历史读物。

至于于此世流传更广的二十四孝则是全部被陈潜“弃其糟粕”了。这东西学完,后面的《格物》课还怎么教?

陈潜写完,反复端详,自觉甚是满意。又出去检查了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学生的功课——自然是千年亘古不变的抄生字。

千字文的前八句,也就是三十六个大字,七岁的李娘倒是很快就会了,当着陈潜的面工工整整默写了一边,转身就自去寻门口的小狗玩了。

只是苦了裴元绍,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愣是被这几个字折腾得抓耳挠腮,急得满脸通红,斗大的汗珠直往外冒。毕竟李娘多少还有些启蒙基础,他可倒好,平日里舞刀弄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陈公子,你可得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不不,你就说我身性愚笨,不堪教化!我裴元绍这辈子连死都不怕,这回真是怕了这出了!”裴元绍哭丧着脸,向陈潜哀求道。

陈潜哑然失笑:“走罢,我也有几天没见你家将军了,你家将军这两日都在忙些什么?”

裴元绍却是一脸诧异,瞪大了眼睛问道:“陈公子你不知道?这两日小姐的师父来了,就是那位乌角先生。小姐自五岁起,就跟随师父在山上学道,对这个师父,只怕比对大贤良师还亲近。哦,对了,小姐之前不是说要给李娘找个去处吗?也是想着让她师父帮忙带着。”

陈潜听闻,微微一愣,心中涌起些许疑惑。他下意识地卷起自己刚刚精心撰写的文稿,脚步匆匆,径直朝着张宁的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