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庐江县

庐江县,隶属于庐州管辖,位于淮南道西南,庐州南部,东与居巢、濡须接壤,南以枞阳、桐城为邻,西靠舒城,北抵肥西。毗邻巢湖和长江。境内有享有“华东第一泉”的汤池温泉,宋代王安石来此沐浴后曾留下“寒泉诗所咏,独此沸如蒸”著名诗句。素有“江北小九华”之称的冶父山,因相传是春秋时期铸剑之父欧冶子在此铸剑而得名。

县城傍黄陂湖而建,有四个城门,南门正对着湖水,因而往来行人多走的其他三门,崔诰得了卢升帮助,次日便自北而来。

崔诰坐在马车上,看着路上的行人、商贾、吏员……

“郎君,有人来迎了。”

停下马车,果见一个吏目上前,径直对着崔诰行礼。

“可是崔参军当面?”

“你认得我?”

“参军说笑了,参军贵气逼人,气宇轩昂,庐州还有比参军更不凡的人物?”

说罢将腰弯的更低些,作着自我介绍。

“小人是庐江县的壮班头,名叫周亥,得令特来迎参军。”

崔诰身边人将令谕给他看了一眼,道。

“你如何得知我要来,又是奉的谁的令。”

“正是署中通传,说是参军要来,小人便接了令来迎参军,至于是谁的令,小人不知。”

“府署长官倒是有心,我却不知道该谢谁,只怕到时问起,口吻不一,落了颜面。”

“小人实在是不知。”

“罢,我此行带了不少人,且先寻个安顿的地方。”

周亥陪着笑,要为众人引路,庐江县并没有驿馆,府署附属倒是有许多院子。

周亥身旁忽的跳出两个高壮大汉,将他夹在中间,心下顿时骇然,随行的差役也面有惧色。

“莫要紧张,你只管带路便是。”

周亥忙搓着手陪着笑,要亲自为崔诰牵马车,却被车夫拒绝了,有些尴尬,小跑着跟在车旁,崔诰便隔着帘子和他对话。

“我为何来,你当是知道的。”

“是,庐州出了这么大案子,小人虽职权微末,亦是不敢懈怠。”

“哦?你也有公心?”

“小人是庐江县人,自是希望本地安定。”

“这么说来你对本地可谓相当熟悉,这班头你做了许久?”

周亥立马警惕起来,崔诰几句奉承话便提炼出许多信息,莫讲错了话才好。

“是,天宝元年我便被提拔成了庐江县的壮班头。”

“这么说来,你比庐江县尉来的更早,未被撤换,看来是极有能力。”

“少府信任,我才能谋得一权半职,参军抬举了。”

县尉不同于县令,并不在一地常任,与本地势力干系不大,又是司法参军事职权直属,崔诰本想从庐江县尉处着手,现在看来希望不大,心下一沉。

“庐江县的赋税也是你在催收?”

“是,一直是小人在办。”

“庐州几次加赋,收不足数不稀奇,本地农民一丁至少该分有四十亩地,岁无水旱,饶是疏于打理也该够了,怎么还差这么多。”

“参军不知,每有逃户,要想收齐赋税,惯例是不会上报的,赋税便会分担到在即的编户身上,原本还能维持,可这些农户,朝廷的租庸调全指着这几亩地,几次加赋,逃的人多了,农户负担也就越大。”

崔诰看着手上的役册,那他不曾关心的一页。

庐江县编户张三,种粟三十亩,税百亩,租两石。

编户张三,纳绢四匹,折粮一石八斗。

编户张三,劳役四十日,折粮一石。

编户张三,义仓收粟四石。

编户张三……

往后便没有了,他做了逃户。活不下去的人逃了,他或是活下去了,却让更多的人活不下。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崔诰掀开帘子看着街上的行人酒肆,因着年节,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他是来查私铸案的,只是来查私铸案的,更多的事他管不了。

周亥似明白崔诰所想,道。

“参军莫恼,好在有这些地方大户支借,不曾耽误了朝廷赋税。”

“眼下年节将近,莫要紧逼百姓。”

崔诰说罢,不再言语。

终日赶路,随行众人已渴的不行,待到了院中,恰有一口水井,也管不得水凉,打起来便饮,倒是甘甜。

待崔诰安置好,正来了杂役,请崔诰前往府署,遂拿着卢升给的文书,往府署去。

这时的府署正开着大门,公堂上却没有人,只有个吏目在那等着,见了崔诰,快步上前道。

“见过参军,县尊在中堂候着,小人为您引路。”

“嗯。”

崔诰穿过仪门,正是衙门六曹,只见一块牌匾挂在墙上,上书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字,倒是不多见。又走了一会儿,进了三进院,正对着的就是中堂。

引路的吏目也不过去,只向崔诰指明方向便告辞了。

只见一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身绿袍,端坐首位,见崔诰来了,整理衣袍起身相迎。

“见过崔参军,我受了长史令谕,知是参军亲临,喜不自胜,已煮茶相待多时了。”

县令郑绣态度热情,几句话便使人如沐春风。

“郑县令客气。”

崔诰将卢升批过的公文递给郑绣,道。

“我受了长史的令来此查案。”

郑绣接过公文,扬了扬,笑道。

“崔参军有才干,得长史器重,眼下私铸大案,必能迎刃而解。”

寒暄几句,分坐在上首,郑绣亲自给崔诰斟了杯茶。

“王县尉还在户曹清查账册,应再过会儿才能来交接公务。”

“县尉何以清查账册?”

“县署役册三年一造,在编在逃多有变动,王县尉负责捕盗治安,自然是能查的。”

郑绣说罢感叹。

“王县尉是进士出身,才华出众,却被这些刁民耽误,短了赋税,好在我向这些大户支借,才没使王县尉的考课不合格。”

“县尊倒是热心肠。”

“与人为善便是与自己为善,同县为官自是该一团和气。崔参军亦是前途无量啊,待私铸案子告破,少不得参军的功劳,再上迁一步,该是畿县尉了。”

“年节过后,参军当是要迁任了,恭喜崔参军了。”

眼下案子尚在开始,崔诰却感觉很快就能结案了。

“参军督办大案,多有用人的地方,先见见这些吏目、班头。”

郑绣说罢招来名杂任吏目。

“这是朱录事,由他带你去熟悉环境。”

庐江县不比州城,钟声不如长安频繁,钟声听来清静悠远,已是申时了。

户曹的吏目还在忙碌,其他部曹的差役却已经准备下值了。

王臧用合上账册,舒了口气,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

“崔参军来过了?”

“见过了县尊,现在应在二堂候着少府。”

二堂正是办公的地方,崔诰已然压在了他的上头,但无妨,这样的日子并不会持续太久。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参军。”

崔诰并不说话,指了指下首的座位,示意王臧用就坐。

“王县尉也是闲了,有空清查账册。”

“大案在前,却不能荒废了民事,总要去做的。”

他倒是痛快,也不辩驳,崔诰遂沉下脸色。

“县尉公事勤勉,却不见得是好事。”

“再造役册,划分田产,终归是为了百姓,若使流民失所,我心亦不安。”

崔诰知道,农民种不了这么多地,田地最后是到不了百姓手里的。

“眼下的重点应是私铸大案,县尉可知私铸大案虽自庐州,却发于剑南?”

“案情所涉,自然清楚,梧州码头船舶相触,船只从中折裂,撒出大量伪钱,溯源得知是自庐州流出。”

“庐州之事,却在梧州败露,实庐州之耻,我庐州真无明察秋毫之官?”

崔诰虽是庐州批发司法参军事,但是新来的,这话是耻训,由崔诰来说倒好像是骂人的了。

“是我等怠于巡查,使大案积隐。”

“案情未明,尚不能定责。”

崔诰摆了摆手,话虽如此,但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私铸恶行隐蔽所需,无非四条。”

“一者技术,铜钱的铸造有极高要求,模具制作也不是易事,必要有熟练的工匠。二者铜料铅料,官铸铜钱铜铅各半,私铸铜钱铜量更少,且质地粗劣,非廉价铜料不可牟利。三者流通,铜钱自庐州流向梧州,足以说明伪钱流散之远,积隐而不发,必不在一地倾销,可见传播之广。四者包庇,自天宝年,官府极力打击私铸,此案仍能隐蔽,只怕我庐州官员也事涉其中。”

崔诰有了头绪,却没有方向,只能去查,而这查工作量极大,就算自己有了新加入的人手也不够,但总要去做。

“我已安排差役去调查各处矿场、工坊、码头的人员货物流动,有了线索便差人通知参军。”

实际上早就在查了,这么大的案子,没人能置身事外,并不见查到什么,且有着地方势力庇护,不定能查到什么。崔诰并不放心,打算自己盯着。

既已案发,铜钱的流通应是断了,可铜料的采购,铜钱的存储、熔铸,都是大数目,只要肯查,总能查出些线索。

崔诰并不偏信郑绣与王臧用的态度,他需要一双眼睛,能看清整个庐江县的眼睛。

他身边带着两个壮汉,都是看家护院的好手,有力气,又有身手,都是崔氏赐姓的家仆,一个唤作崔威,一个唤作崔武。两人杵在衙门班房门口,抬头挺胸,骇的刚从房中出来的周亥肉跳。

“参军若要再游历县城,我自是能引路的。”

他还在嘻皮笑脸。

“那便带路罢。”

“?”

……

却见郑绣宅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郑绣不喜欢炭火的味道,堂中站着几个肥婢,绕着郑绣围成一圈,看着便让人心生暖意,郑绣躺在榻上,听着幕后的音乐,好不自在。忽有个女奴引着朱录事进了后堂,搅了他的雅兴。

“明府。”

“你不是刚收了个貌美的小女娘,不在家中享乐,怎跑来吵扰我。”

郑绣有些不耐烦,嘟囔着揉了揉眼,将手揣进身侧肥婢怀中取暖。

“南岸有个苦工跑了。”

“怎么回事。”

“那苦工挨了顿毒打,本想着活不成了便扔在了外边,谁料趁夜竟爬起来跑了。”

郑绣此时也醒了八分,搓着下巴思索。

“派人处理了,南岸的工停了不少时日,出不了什么问题。”

朱录事却放不下心。

“只怕让崔诰知道了,又生出什么事端。”

“无妨,他一个承荫的参军,翻不起什么大浪。”

“我是怕王县尉……”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况且现在跟咱们是一条船上的,由不得他乱来。”

“话虽如此,博陵崔氏确实显赫,要真出什么差错,当是吃不消的。”

郑绣听罢也有些犹豫,道。

“让周亥盯着些,莫让崔诰查出什么异样。”

“是。”

朱录事匆匆退下。

郑绣觉着这天又冷了些,索性令两个美婢躺在身侧,脸埋在一片奶香中,再不觉得冷了。

……

崔诰并不真心想逛这庐江县城,勾栏酒肆人多口杂,但大抵是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的,真正有用的线索,还得去矿场、去码头。

眼见着一队商旅赶着关城门的点进城,崔诰也有些好奇。

“这支商队为何不收津税?”

“这是队军旅,自然不用收税。”

崔诰看着这队人马,虽皮肤饱经风霜,身形却极为富态,哪里有军人的模样。

崔威看出崔诰的疑惑,在旁解释。

“应是队挂藉的商旅,便是窜名挂藉,参军入伍,募兵以来军中亦有吃空饷、虚额,这些商人见有利可图,就在军中挂藉,不但不收关津税,亦不受差役盘查。”

崔诰看着这些商人,他们虽是军人,也是不会上战场的,总有别的法子找人替他们,遂对周亥道。

“你可知这些商旅挂的是谁部下的藉。”

周亥没想到崔诰这么敢问,他却不敢答,也不知道,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名堂。

“我欲从这些挂藉的商旅查起,你怎么看?”

周亥又说不出话了,崔诰说话直白不着边际,又不给人留半点余地,心思属实难猜。崔诰并不指望周亥立马开口,至少要让他明白,自己有让他开口的底气。

周亥被崔诰这么架着,心里也没底,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应是没什么纰漏。身后的两个大汉虽然骇人,却不也能平白无故动手,而他们是真敢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