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哥,今天俺不是故意的,俺真的尽力了。”
速成识字班的学堂内,第四队第二伍的伍长何有田,低声说道。
他们四队今天代表第二旗,与第一旗第一小队进行实战对抗,结果何有田手中的长枪没有握稳,不仅没能够对敌方造成“杀伤”,反而干扰了本队的阵型。
虽然说,四队的落败,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是他刚刚被升为伍长,中午的时候又经历了魏大胡子的事情,何有田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是对不起信任自己的马大利。
“输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说这些作甚?”
马大利坐在二排,和其他几个队长,以及戴家昌、刘有弟他们坐在一起,这时侧过身子,又对何有田说道:“不过何有田,你力气可要抓紧时间练上来,韩大人说了,从明天开始,训练的时候要进行考核,长枪手一息之内要完成两次穿刺才算合格。”
“啊?”何有田吃了一惊,他刚开始因为个头还算高一点,因此被安排成了长枪手,但是那个时候,用的是从木作店买来的道具长枪,也就一人多高,他还能够拿得住。
但是今天白天的时候,韩大人又找木作店的紧急订做了一批竹木枪杆,那枪杆就非常长了,足有一丈八尺。
何有田感觉拿着都有点费劲,很难驾驭得了这个尺寸。
现在听说,还要在一息之内,用这个大家伙,完成两次穿刺,不由得愁眉苦脸。
他低声叹道:“马大哥,要不,要不还是让魏大胡子来吧,俺去当刀牌手。”
马大利看了何有田一眼:“你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因为你,我把魏大胡子都得罪惨了。而且,你的名字已经记在韩大人的花名册上了,哪是能想换就换的?”
“哎呀。”何有田又叹了口气。
他一下子开始怀念起,没有进城时候的生活了。
那个时候跟着韩大人,去敲诈兴化县、谷城县那些大户,既威风又痛快。
而且训练的科目也只有队列训练和折返跑训练,虽然每天晚上都要露宿野外,但如今想起来,比现在的要求简单多了。
马大利看了眼讲台上燃着的线香,那是赵教习放的,只要在线香燃尽之前到学堂内,都不算迟到。
这个时候,还有一小半的距离,他问道:“何有田,你今天怎么没有给那个女花子抱烟叶子了,你不喜欢人家了?”
“马哥你说啥呢?”何有田又想起来一个后悔的事情——不该和马大利说孙大姐的事情的。但现在说都说了,后悔也没啥用了:“今天的烟叶子让那几个拜香教的妖人去抱了,而且,孙大姐现在升官了,叫做这个助……助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跟着赵教习,不用再干杂活了。”
马大利对于那个脸比何有田屁股还要大的孙大姐的事情不是那么感兴趣,他刚才就是随口一问,听了何有田的话后,点头道:“那帮狗日的拜香教,韩大人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听韩大人的话,早就应该让他们干活了!”
“马哥说的是。”
何有田眼珠子转了转,又好奇问道:“马哥,今天咋这么多人没来?”
马大利扫了一圈,发现叶旗总、冯旗总、一队的一个伍长、三队的两个伍长、还有陈大郎他们都没有来。
心中也有些奇怪。
正准备说点什么呢,眼角余光瞥见赵教习的身影匆匆而来。
赵教习还是昨天的打扮,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绣有祥云图案的青衫直缀,唯一不同的是,手中多了一把戒尺。
“见过教习先生!”丁树皮立马第一个站起来问好。
大家有了昨天的经验,也跟在丁树皮后头站了起来喊道:“见过教习先生。”
赵麦冬脸色不变,淡淡说道:“诸学员请坐。”
等到一阵稀稀拉拉的桌椅板凳被拖动的声响之后,赵麦冬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开口说道:“何有田,你来把昨日教过的二十个字在这木板上写一遍。”
“啊?!”
何有田昨天回去之后,他还真练过。
但他没有想到,赵教习第一个就叫到了自己,心中慌乱,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去了一大半。
磨磨蹭蹭之时,又发现军法队的提着军棍,正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脑海里剩下的那点可怜的记忆,又去了一大半。
等到他拿着炭笔站在木板前的时候,手脚已经快要脱离了大脑的控制。
他哆哆嗦嗦抬起手臂,正准备写,耳中又听到赵教习的声音响起:“从后往前写。”
这道清丽的声音,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任何的意外,何有田同学在依靠着肌肉本能的记忆,歪歪扭扭的写下“十”字之后,紧跟着的那个“九”字,实在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他现在心中无比后悔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不应该有事没事就跑到孙大姐那里献殷勤的,自己不去孙大姐那里献殷勤,赵教习也不会记住自己,赵教习不记住自己,也不会第一个喊自己上台来写字。
何有田啊何有田,你真他娘的是蠢蛋!
“把手伸出来。”赵教习举起了手中的戒尺。
即便是没有军法队的人坐镇,何有田也是无论如何不敢违抗赵教习的命令。
他帕金森般两只手全都伸了出来。
戒尺举起,猛地落下。
只听学堂内,何有田的惨叫声响起:
“啊!!”
……
……
“啊!!”
“军爷别打了,军爷别打了!”
后院内,朱贵、柳恩、李狗子等人,不住打在拜香教钱老四的身上。
由于这五个拜香教的妖人,今天没有参与实战训练,晚饭过后,韩大人就安排他们协助后勤组的人做事。
先是打扫后院的卫生,紧跟着就是去把板车上的烟叶子,抱到后院的后罩房放好,留着明天干活用。
那些烟草,一捆足重六十斤,刘痦子和钱老四等人,今天虽然没有参与实战训练,但却个个都参加了审讯训练。
当然了,是以被审讯者的身份参加的。
每个人都被水刑折腾得够呛。
从前院到后院,一路穿堂过屋,足有几十步之远,那烟草又重,钱老四刚刚经过二院的穿堂,来到后院的时候,没看清楚台阶,一脚踏空。
不仅自己摔了个狗啃屎,还把捆好的烟叶子给弄散了。
监督这帮拜香教妖人干活,是韩大人亲自交代给朱贵柳恩和李狗子三人的任务。
这三个少年人,本就对韩大人崇拜无比,对韩大人说的话奉若圣旨,好不容易有了可以为韩大人效力、表现的机会,自然个个亢奋得很。
是以看到钱老四犯错,哪里会让他?
手中的军棍,如雨点般砸落。
钱老四像是被扔进温水中的虾子,卷缩在地上,滚来滚去,不住口的求饶。
刘痦子本来以为,这三个少年人,打几棍子就算了,没想到打了一气,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忍不住劝道:“几位军爷歇一歇,歇一歇罢。”
谁知他话刚出口,朱贵和柳恩两个人,又同时将军棍,向他打了过来。
刘痦子本能的放下烟草捆,伸手去挡。
“你娘的,小爷打你还敢挡。”朱贵喊道:“狗子,别打那个黄牙了,先来收拾这狗日的!”
伴随着朱贵的一声招呼,三个少年郎齐声呼喝,手中军棍同时挥去,朝着刘痦子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刘痦子想着自己不过是多了一句嘴,还不是为钱老四求情,只是说让这三个娃娃歇一会儿,结果就要挨此毒打,感觉比他娘的刚过门的小媳妇还要委屈。
他心中火起,眼眸中凶光闪烁。
这座大宅院当中的人,除了那个长相俊俏,面上总是带着笑的韩大人,其他人,包括那个冷脸汉子,刘痦子自信单打独斗,没人会是自己的对手。
更何况眼前这几个,吊毛都没有长齐的少年郎。
刘痦子毫不怀疑,他能一个打三个!
但此时此刻,后院之中,除了这三个少年郎之外,还有整整两个伍的士卒在盯着,还有军法队的人。
一想到今天下午欲仙欲死的美妙滋味,刘痦子哪里敢轻举妄动?
只得连声喊道:“军爷轻些,军爷莫打坏了身子。”
朱贵柳恩他们都是少年人的性格,见到刘痦子服软,打了一通之后,也就慢慢的停了下来。
朱贵跳到台阶上,双手掐腰,出言喝道:“赶紧把这几捆烟叶子抱到后罩房里面,再出错的话,小爷定然饶你不得!”
这两句话,本来应是极有气势的,但无奈朱贵正处在变声期,有些公鸭嗓,话一出口,显得就滑稽了些。
但是刘痦子和钱老四等人,哪里敢笑?
连忙点头哈腰:“不敢不敢,小人绝对不敢再让军爷动气。”
朱贵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但他不愿意表露半分出来,面皮绷得紧紧的。
刘痦子和钱老四他们,扛起地上的烟叶捆子,转身之时,两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快速地分开。
等到了后罩房,还没来得及将烟草放下。
忽然前院之中,哗声大作,紧跟着就听到了,椅子被推倒,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还有一阵一阵的人声喧哗,那喧哗之声越来越大,越来急促。
负责在后院里面执勤的两个伍队,听着这个声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前院中有人高声喊道:
“有刺客,快,保护韩大人!”
“保护韩大人!”
“不要让刺客跑了!”
一听说韩大人遇刺,后院中的两个伍队,再也绷不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全都握紧手中的武器,向着前院冲了过去。
朱贵柳恩和李狗子三人,正站在后罩房的门口,也听到了前院的呼喊声。
三人一阵犹豫,既想着去保护韩大人,又想着这里不能没有人。
况且。
刚刚韩大人吩咐他们的时候,还说了,今晚他们三人的任务就是看管好这几个拜香教的妖人,其他地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无关,绝对不能擅离职守。
“柳恩,狗子,要不你俩在这盯着?”朱贵站在门槛上,向前院的方向张望,口中说道:“我到前面去看……”
他第二个“看”字还未从口腔之中发出,就感觉腰眼处被狠踹了一脚,整个人往外飞了出去。
惨叫声如有实质般,伴随着身体的抛物线,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椭圆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炸裂开来:
“啊!!”
朱贵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
“啊!”
几乎就是在同一瞬间,又有两道惨叫声传来,那分别来自柳恩和李狗子。
钱老四和另外一个拜香教的,同时甩了甩刚刚抢下来的军棍,从后罩房里面冲了出来。
他们之前就住在这里,对后院的环境非常熟悉,知道后罩房和东耳房夹角处有一口枯井,那枯井上倒扣着一口大缸,从这个大缸上头,可以很轻松的翻出院墙。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钱老四等人,迅速朝着那口大缸冲了过去。
刚到跟前,后院里又是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传来。
“啊!”
钱老四扭头看去,正见刘痦子骑在朱贵的身子,手中拳头噼里啪啦,片刻不停地打在对方的头脸上。
一边打,刘痦子一边恶狠狠地骂道:“老子忍你很久了,姓韩的给老子上手段也算了,你个毛都没有几根的杂碎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老子?!”
朱贵奋力挣扎,口中依旧骂道:“狗日的拜香教……啊……嘶……小爷日你娘!啊啊……听到了么……小……小爷日你娘……啊……儿子打老子了……”
“刘哥,别打了,赶紧走!”大缸旁边,钱老四低声招呼道。
刘痦子两眼血红,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么一个小娃娃,依旧不向自己服软。
这几日来的委屈、心酸、屈辱、还有被迫压抑起来的戾气,这一瞬间完全爆发了出来。
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公牛般,一心只想弄死眼前这个少年人。
“啊……啊……儿……儿子打……打老子了……”
钱老四见刘痦子愈发不管不顾起来,心中焦急,提高声调喊道:“刘哥,走,快走!”
刘痦子又打了几拳,眼见朱贵鼻青脸肿,如同开了油酱铺似的,心中快意,理智也回来了些,松开对方的领口,站了起来。
正待往外走,又听朱贵咧着歪嘴,断断续续的叫道:“儿子打……打……打老子,打……打得好……”
刘痦子瞬间火起,回身望着朱贵,飞起一脚,就往对方裤裆踢去。
正在这时。
柳恩和李狗子两人,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前一后,扑在了刘痦子的身上。
连接二进院的穿堂内,也脚步声响动,四五个手持长枪的兵士赶了过来,手中长枪齐齐刺出,扎在了刘痦子的身上。
见此情景,钱老四两手一抓,将身旁那个拜香教的汉子扔了出去,自己手脚麻利的爬上那口大口,双足发力,攀上了墙头,翻出了院子。
他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向着远离院墙的方向发足狂奔。
他对周围的环境相当熟悉,七拐八绕,很快就来到了西直街上。
此时天色已黑,但还未到到宵禁的时候,西直街上尚未三三两两的行人往来。
钱老四观察了一阵,正见有个头戴斗笠老农经过,他想也不想,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拖进了巷口当中。
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钱老四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重新回到了西直街。
迎面两个更夫走来,沿街喊着,宵禁在即,路上行人各回各家。
钱老四压低帽檐,应了一声,冲着城北学前街的方向,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