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雀细细打量着自家的小师弟,越看越是欢喜。察觉到师父目光扫来,便扭过头去不理自家没正形的师父。
李老道随意抛起被摩挲的光滑已经看不清花纹字样的铜钱,左手掐算着什么。
“师父!”
李老道回过神,笑问道:“何事?”
阿雀嘟嘴,嘟嘟囔囔了一阵,终于还是好奇压过了不满,
“我问。您给小师弟用的是什么术法,您怎么没教过我?”
李老道收起铜钱,也不管地上土尘草屑,掀起深蓝又灰扑扑的道袍,随意坐下去。
“这是本门不传之秘,想学?”
阿雀兴奋点点头。
“师父!阿雀,想学!”
据师父说,自家师门的这一秘法,专门用于收徒,历代十个祖师里,有六个都是被前代的祖师施了术法,从各行各业断却尘缘,投入命修法门。
若是学了这术法,到处看见好苗子便可以收入囊中……将来开宗立派,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李老道摇摇头,笑着转过身,面上满是促狭,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
“不教!”
“师父!”
李老道微笑。
“命修一途,千变万化,唯有一个原则不变。越是高深的法门,都有它的代价。”
“你若学了这法子……今夜便爬来一只老鼠,趁你睡觉将你面目啃的乱七八糟,变成江南有名的丑八怪,你可愿意?”
阿雀摇摇头,沉思片刻,忽地反应过来,师父又在吓唬自己!
阿雀大怒,起身伸手,试图揪住李老道的白须。
李老道不避不闪,笑吟吟看着徒弟朝自己扑来。
黄昏里一阵秋风吹过,树梢的落叶正好落下。落叶打着旋飘摇,轻轻落下一块碎屑。
碎屑比落叶飞的更快,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行。
忽地,另一阵微风吹来,碎屑竟是忽然变了方向!
阿雀只觉得右眼一花,似乎进了什么东西,只好收手回来,揉开眼中的杂物。
“师父!你又欺负弟子!”
李老道摊手耸肩,再不理会阿雀,专心致志看着陈止盘坐在那一处。
阿雀看着自己和师父之间的距离,不由得叹了口气。
根据她的经验,这短短的几步之中,会遭遇包括但不限于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小腿抽筋,肚子绞痛,天上撇下一泡鸟粪,头上的树枝忽然断开……
阿雀长叹一声,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书里的老道士都是偏疼自己的小徒弟,可以让小徒弟骑在头上拔胡须……
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了呢?
师徒二人散坐在林中,良久一阵沉默。
日落西山,若是远处的罗桥镇还有人活着的话……此刻应该有炊烟升起。
李老道忽地挑起话头。
“阿雀?”
阿雀扭过头不答。
李老道无奈一笑,轻声道:
“我有事要做,便不再久留了。推算命数,你师弟不久怕不是要去你家一遭……你这几日便留在他身边护道罢。”
“千万记着,你师弟是命修的天才,只消身边的人情绪波动剧烈,便能知晓他人的心意……你若是不想被发觉你那些小心思,自当谨慎一些。”
“等到你师弟醒来,他便只觉得自己做了一梦,你是他梦中的师姐,而我是他梦中的师傅。至于他所梦中所得所知……他若是愿说,那便随他,若是他守口如瓶……你也千万不可逼问。”
李道长望着面容时不时抽动,神色挣扎却睁不开眼的陈止,莫名怔住一刹。
有些事情做下去,究竟是对是错?
阿雀知道师父在说正事,不敢再耍小性子,点头称是。
“对了,师父,你说师弟还是个仆役,要不……我去给师弟赎身?”
李老道面色一沉,严肃道:“你师弟的主人,你对他绝不可有半点轻慢……你好歹也是四品的命修,等见了他便自然知晓缘由。”
“切记!切记!”
阿雀点头。
“对了,师父,你吩咐我收来的那白蛛,可以送给师弟防身么?”
李老道颔首。
“随你。”
门下算上新入门的陈止,不过六个弟子。可唯有这排行第五的弟子最是不像命修,也最得他心。命修的阴险心思一个不沾,反倒如武夫一般率真直爽。
李老道背起青竹卦招,足下肮脏破烂十方鞋踩着落叶远去。
阿雀鼻头一酸。
虽说自家师父老没正形,为老不尊,可从小受他教导关爱,比起冰冷不堪只有少许温情的家里……到底还是多了一些温暖。
“师父!今年十月,你还来家吃饭么?”
李老道顿住,随即向前行去。苍老的声音虽满是落拓意境,却难以掩盖那不知何处来的悲凉。
“命数有定,若是命数到了,我便在那里。若是命数不到,我便不在那里……我等命修的命数都是一介浮萍,又如何说的准?随缘便是!”
那一袭道袍愈发迅捷,青竹卦招挑着落日缓缓远去,再无一丝留恋。
阿雀转过身,揩去脸上的泪痕。
落日彻底沉入山下,天地一片漆黑。
阿雀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燃起了一簇火苗。
火苗映照着人影在树上不断晃动,时不时将带有湿气的枯枝败叶烧出噼啪声。
盘腿坐下的陈止面上的挣扎愈发剧烈,嘴唇微微翕张。
一声闷哼响起,阿雀循声看去,连忙冲上前扶住陈止。
陈止轻咳两声,缓缓睁开双目。那梦境实在太过真实,其中的消息又太过震撼。梦中数十年的光阴仿佛被封存在脑海的某一处,只待在某一个需要它的时刻再苏醒。
陈止看清将自己抱在怀里的鹅黄身影,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五师姐?”
阿雀大喜,欣然一笑。
“小师弟,你醒了?要不要喝水,还是先吃些点心?”
“对了,小师弟,你是哪里人?名字叫什么?”
陈止尴尬看着手舞足蹈的五师姐,轻声道:
“师姐,要不先让我站起来?”
阿雀看着怀中的年轻男子,不由得有些羞涩,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
阿雀扶着陈止缓缓起身,腿上的酸麻立时将陈止从梦境的余味里拉回荒诞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