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误打误撞

《漆黑的真相》

雨是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街面早已泥泞不已,总有一阵风把刚封好的窗户又吹得啪啪作响,三张桌子上分别点着三根瘦削的白色蜡烛,它们燃烧的火焰在此刻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

沈立帆和冀振博拖拖拉拉地披上蓑衣,挂上朴刀。从房间中央的炭火盆前起身,酒气将将消去一半。两广巡视钦差今日正好到了饶县,县令大设宴席招待,只是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身高不足六尺,走起路来有些轻飘飘的闽北男人,喝起酒来竟如一只底部有个破洞的口袋一般,咕噜一口下去,面不露色,声音听不出变化,酒过几巡,县令县丞与主簿早已东倒西歪,钦差大人还能同两位随行专员交办明天的行程。

说起来,县令刘鑫与这位巡视钦差当年还有些许师徒之情,在考进京前,还不是钦差的钦差在饶城以北三百里的一家私塾做教书先生,就在钦差辞去教职前往赶考的三天前,刘鑫坐进了私塾的木桌子里,摇头晃脑叫了三天的先生。从钦差的脸上来判断,他并不是中意面前这个一沾酒便满脸通红的学生。

这会钦差该是到了下榻的客栈,三名乌衣捕快早已收拾妥当,于大门以及房门口站岗守夜,到了下半夜有另外三名乌衣捕快前往换班。这六人是知县同县丞早已商量妥当的,看着比其他四人稳重的合适人选。论武功,他们未必有多精进,论破案,他们也不是第一把好手,但说到察言观色,讲到阿谀奉承,这六人是个顶个的高手。有他们在,保管钦差大人这夜一觉睡不出任何意外。

毕竟饶县已三年未有凶案。

衙内还剩四名当班捕快,照理青衣捕头也是该领一名捕快巡街守夜,只是这饶县县衙从上一次发生大案时就折损了一位捕快,直至现任捕头提拔上任,也未有补缺的迹象。十二人的标准配备,二人一组,陈捕头没了与他一行的帮手,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去干这费神的破事了。

沈立帆同冀振博从衙门后巷走出来,顺着大路先走一遍商区,接着逛到东大桥粮库与当铺的门口,两间的老板皆是同一人,原本这儿是巡街路线的最后一站。绕路来这儿的缘由很简单,这儿老板早在开张时就在招牌下立了一个石头匣子,从侧方伸手进去,里头总放着两瓶还不错的烧酒。两人不过两三口就喝干了瓶子,随手一扔,继续上路了,雨小了,衬得两人的脚步声更沉重了些。

与此同时,衙门内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钦差在其中一位随行的陪伴下来了捕快们的宿舍,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摆了一张够睡十二人的通铺、三张桌子和十二把椅子,还剩下大约一半的面积,空出来的目的是留给这些捕快们强身健体的空间,现在只是稀稀拉拉地堆着几只破木桩,一点碎瓶子和一把落了灰的朴刀。钦差推门而入,里头的两人,一人正晃动手上的酒瓶子,试图听出来里头还剩下多少东西,另一人喝醉了,趴在桌上,发出了一点呼噜声。随行人员大吼一声,吓得两人慌忙对视一眼后站起身,碰翻了原本坐下的凳子。喝醉的那个晃了两下才站稳,没醉的竟在惊吓中打了个酒嗝。

钦差的脸色倒也安稳,他扶正了两把椅子,在屋里走了两趟,忽然立定瞧了两人一眼,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捕头呢?

没醉的叫俞挺,浙江人氏,读过几年书,家里出了变故无力支持他考功名,凭着和主簿的一点远方亲戚来做了捕快。俞挺说:回禀钦差大人,小的两人实在是在这屋子里冻得难受,才买了一点烧酒取暖,预备等会巡街时分才能打起精神,保一方平安。

钦差听到一半就走开了,拾起角落里落灰的朴刀端详起来。随行那人大步走到他俩面前,厉声重复说:捕头哪去了?

喝醉那人早醒了,心狂跳不止。他叫徐百顺,本是个庄稼汉,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地里被人丢了五具尸体。仵作查了伤口后同县令耳语了几声,刘鑫随即下令就地掩埋尸身,将徐百顺囊进县衙,原本留了个抄纂的工作给他,可练了两个月的笔后徐百顺就不干了,对于祖辈都在地里干活的他来说,捕快才是一项更合适的事业。至于那五具尸身,当时的青衣捕头在检查过尸体后与县令交涉——模仿绣春刀的伤口并非难事,但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徐百顺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男人,用余光看钦差,钦差仍不放下手中的朴刀。思索再三,徐百顺开了口:陈捕头带人巡街去了。随行的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似的发出嗡嗡的震动,他走到弓着身子发呆的钦差旁耳语了几句,钦差忽然扭过头看向这个农民出身的捕快,在烛光的映照下,那两颗黑色的眼珠闪露着可怖的白光。

“你说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两人一走,俞挺便问,接着自答道:“那人武功看着不低,难道钦差大人也会轻功,陈捕头,陈捕头现在当是在栩辰那儿,你说,咱要不要去通知一声?”

徐百顺的魂儿尚未飞回身体,万一钦差在街上没找到捕头的身影,他可就犯了欺上之罪,以革职论处,想到这儿,徐百顺顾不得俞挺的犹豫不决,提上朴刀出了门,大步朝着栩辰的宅子奔去,俞挺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酒杯,握着刀柄也冲进密网似的雨点中。

而真正在巡街的两人,照着路线完成了任务,回到县衙,回到空无一人却点着三根蜡烛的屋子,心里只当是这该死的二人为了逃避下一次巡街而消失了。沈立帆同他的同伴对视一眼,两人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脱了鞋,吹灯拔蜡,喝了碗暖身的酒后各自睡下。

后来刘鑫多次问起俞挺与徐百顺当晚的情形,这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将来龙去脉一次又一次地描述给知县听,知县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望着头上的牌匾发愣。

于是沈荡的到来少不了引起议论与阴谋。

俞挺压着嗓子说,那天钦差的脸上没有一根毛是顺的,见我们如此散漫,正好捕快有缺,这时突然来县衙报到的捕快,那岂是等闲…这番话传到县衙的围墙外边,传到粮库与当铺的老板吴应景的耳朵里时,内容早就变了,从钦差的代言人,变成是随钦差巡视的两位随行之一,不光武功了得,眼光毒辣,更会一门奇门遁甲。诩辰听卖早饭的讲,没过几天,这青衣捕头的位子就得给沈荡做啦,虽然饶城人民对陈捕头的为人处事并无微词,但事关县衙上下的前程,卖早饭的放下粥碗,正色道,陈捕头的风光日子,唉,没几天了。

诩辰想找自己的情人说说清楚,刚到县衙门口就撞见了自己要找的人,神色有些严峻地从里头出来,后面跟着个六尺高,头发刚生长出来还不到一指的乌衣捕快,两人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巡到人声鼎沸的街上,两侧的人,不论先前是在讨价还价,亦或是在催要欠款,看到这一前一后的两人路过,原本嗡嗡一团的街道倏地静了下来,无数双目光心照不宣地交叉在这二人身上。偶尔,陈捕头会扭过头去喊一句:没见过巡街啊。但沈荡从来只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目光像石头一样冷硬。沈荡不知道自己来之前,此地发生了什么,他与钦差的关系相去甚远,只有追溯到祖上六代才能勉强扯上一点渊源,他曾如实地向将信将疑的县令说明此事,在县丞的耳语后,刘鑫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沈荡说自己破了戒,被逐出少林后投了官,从来没进过京城,更不认识什么钦差。

但自那天夜里被突袭了后,刘鑫先是将当班值守的三名捕快痛骂一顿,接着从一只锦绣袋子里摸出两件金光闪闪的器物双手奉上,可钦差并无愠怒之色,张口便问捕快是否有空缺。刘鑫先看看钦差,接着看向钦差身后的两人,不知道怎么把悬在空中的双手收回。

沈荡的确是被逐出少林的,他是如何杀人破戒,又是如何东窗事发被方丈打了五十惩戒棍的,暂先按下不表。自他记事起,一切的记忆都来自于山上,打八岁时小师傅说他性格细腻善观察,大了兴许适合参禅悟道。言下是说沈荡展现出来的性格像个女娃,不是个习武的料子,于是进了禅院,到了十四岁,个子忽然蹦高了二尺有余,再进禅院与同门师兄弟研读经书,已是施展不开手脚,打心里的善良使沈荡缩着手脚行动,从远处看,总弓着身子的他像个畸形儿。这样读了大半年,忽然一天夜里,禅院进了贼,三名贼人,一名把风,两名溜进院里落满灰尘的一排书柜前翻找。沈荡因为不想触着同门,自己在通铺里找了个临墙的角落躺着,但仍是十分拥挤,夏日夜间的湿热与青春期的某种身体变化令只能侧躺的沈荡煎熬不已,只得在心中不停复诵着他所无法理解的经书。

翻了个身,沈荡从窗外的一片寂静中听到了什么声响。他慢慢步出屋外,与把风的贼人遇个正着,两双眼睛在几只麻雀的叽喳声中对视了几秒,紧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寒芒直冲沈荡的脑门。可这名只有十四岁的小僧竟无后退之意,原地高抬膝盖去踢那贼人的脚腕子,那人连忙闪开这初生牛犊的一脚,心里顿时冒出诸多疑惑,其中最为有根据的便是:这小子孤身一人,又不大叫喊人,定是周围早埋伏了达摩院的高手,派他来,无非是留个出家人的情面。

于是他吹了个口哨,其余两人唰的一声从禅院内跃出,两只右手皆把住了刀柄,脚腕紧绷,目光如炬,为首那人朝后方扭扭脖子,接着三人后退几步,蓦地使出轻功逃离。

沈荡呆在原地,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左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回过神来时,侯师叔正打眼望着他。三名贼人方踏进寺内的青砖时,侯铁军就悄悄跟上了,正当想与各位师兄弟通风时,就见到这个睡不着的傻小子愣头愣脑地撞上刀尖,侯铁军自幼练得一身好筋骨,也不爱与人交谈,与沈荡嘴上少,心里想的多不同,侯铁军心里也不爱想,将一股子心智全抛在习武上。到了方才沈荡与贼人对峙时,侯师叔心里已是有如一万只蚂蚁在爬,见到其余两人从屋内闪出时,更是按耐不住,几欲出手,想着先保下这个傻小子的性命再议其他。没曾想敌退得如此迅速,他也是在原地沉思了几秒才上前去拍拍沈荡。沈荡这时大已想到方才的状况有多危险,心脏这才噗噗地急速跳动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侯师叔蹲下去摸摸沈荡的腿脚。

你不怕么?

回师叔,怕。

侯铁军嗯了一声,走进禅院内,可看来看去他也没觉得少了哪本经书,因为他很少来这里,于是侯铁军重又出来,喊沈荡进去检查可有缺漏,自己去通知方丈和几位师兄。沈荡心细,很快在最后一排书柜周围发现了痕迹。想来方丈不让打扫正有此意,灰尘将贼人翻找的痕迹一清二楚地留了下来,主要集中在几册《法华经》周围。这《法华经》是他们日常复诵的经书之一,怎么这里会多出几本来无人问津?方丈领着诸位师叔没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一阵紧急的脚步声,接着沈荡与侯铁军两人并排站在外面,月光下,侯师叔开始试捏他的筋骨。

方丈,那几人是…

方丈停下脚步,看着沈荡,于是在场的所有师叔们都停了脚步,移动目光。

那为首的一人是左手持刀,沈荡咽了口口水说道。

方丈沉吟片刻,要他忘掉今晚之所见。

凭着回忆,长大后的沈荡大概能猜到当晚的三人是什么来头,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庙里会迎来一批神秘的客人,所有成年的武僧们会站定几排,在客人面前打一套伏虎罗汉拳。沈荡记得那些前来选拔的总穿着一样的衣服,系着一模一样的刀,由他们看上的武僧当天夜里就要收拾细软,朝方丈居室的方向拜上三拜,从此不会再被提起。沈荡喜欢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变模糊,他在想那天夜里出现的三人,会不会也在那队伍中,正领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