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替兄从军

“雨儿...你不能去啊...会死的...”随着赵月桂一声凄惨的哭喊,南雨被她紧紧拥在怀中,好似这一刻就要死了一般。

“娘,别怕,也不是每个上战场的人都战死了...”南雨拍拍赵月桂的后背,看似轻松的安慰,“再说,我这么机灵,还未孝敬您和爹爹,老天爷不会让我回不来的。”

“不行啊...雨儿...不行...你...你...”赵月桂哭得泪流满面,似有难言几欲脱口而出。

南雨轻轻握了握娘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唉哟...你嚎什么丧,”随着一声尖厉的声音,坐在正厅上首高位上的胖女人发了话,满是不耐神情,“他不过是从军,那里就一定会死?你何必摆出这样一副模样咒他。”

“若无危险...”花玉娥虽然性子软弱,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的气往上涌,“姐姐为何不让大少爷去,一定让雨儿去,他还不足十五。”

胖女人“唬”的一下站起来,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话?南雨自小拜师学艺,俗话说的好‘学的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的一身武功不就是这时候用的?我的彬儿虽已弱冠,但他自小身子就弱,再有三月媳妇就要临盆,怎能上战场?刀枪无眼,若回不来我那可怜的孙儿岂不是还未出生就没了爹?你这女人好狠的心。”

花玉娥看了看上首坐着的中年男子一言不发,不由心里难过,掩面哭得更伤心了。

上首男子名叫南大富,曾是京都最大当铺“和富源当铺”的老板,在京都也曾风光一时。

后宅有一妻二妾,正妻赵月桂赵氏,富户之女,嫁给他时就已经一身的富贵肉,只因陪嫁多,借着这些陪嫁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故而正妻在家中从来就是说一不二,很多时候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赵氏生有一子一女,嫡女三年前出嫁,嫁给京都富商之子。嫡子南炎彬年方二十一,已娶妻,腹中胎儿七月有余。

妾室雪姨娘和芳姨娘膝下皆有庶子,且年满十五。

哭泣的女人名叫花玉娥,人如其名,虽三十出头,仍有几分姿色,此时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的想怜香惜玉,只可惜南大富碍于正妻在场,也不敢上前劝慰一声。

花玉娥虽然有气,却不敢发作,只因南府未有她一席之地,虽为南大富育有二子,却无名无份,连个妾室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外室,她的孩子也不曾认祖归宗,连南家的祠堂也不能进。

扶着娘亲的南雨暗暗叹气,魏国与金夷年年征战,战场多有死伤,如今西北军征兵,官府有令家家需出一壮年男子入伍。

此令一出哭声振天,丈夫抛下妻儿的,父亲抛下孩儿的,无论有多不舍,都不得不走。

若是那寡妇人家,家中无壮年男子,便只能以钱箔代替,可怜寡妇日子难过,那有银钱上缴,便只能撒泼打滚的哭闹,一时间长阳城内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既能钱箔代替,那便有了缝隙,有不愿上战场的富户,便找到太守愿意多出银钱,换他人代替。太守何乐不为,收下双倍银钱,留下一份自是比俸䘵多了去了。

南府当然也是接到官府告示,府内满十五男子尚有四个,嫡子南炎彬及雪姨娘生的二子南炎泽、三子南炎浩及芳姨娘的四子南炎辉。

只可惜雪姨娘身体柔弱,生的孩子身子也不好。

二子南炎泽自小体弱多病,每月需三两人参养着,走路都需人扶,这样的身子当然是上不得战场。

三子南炎浩更不用说,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从些便有些痴傻,虽已年十七,却同五岁顽童无异,时不时的还要坐到地上闹上一出,这样的人上到战场,不等敌方杀过来,怕早已吓死。

剩下成年的便只有嫡子南炎彬了,年方二十一岁,三年前成亲,除了平日里逛翠月楼身子亏空了些,虽算不得强壮,倒也勉强算得康健。

其他人都不合适,唯有他符合从军条件,奈何正妻赵氏舍不得自己孩儿,生怕他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二短,便想尽办法阻止。本来出些钱箔便能了事,只这赵氏恨南大富娶了自己,又娶了二个妾室还不满足,又偷偷在置下外室,且生下二个儿子,将来分给儿子的家业,平白又少了二份,心里如针扎般痛,便千方百计的让庶子代替。

若是能活着回来,必功成名就,那自己儿子便能坐享其成。若不能活着回来,正好,既保住了自己儿子,又除了眼中钉,正所谓一箭双雕,不失为一条毒计。

正是因为有此打算,征兵入伍人员便只能是芳姨娘周氏之子,排行老四的南炎辉,刚刚十五。

说起南大富的这个四儿子,也是一言难尽。

南大富开当铺,在那满是皇亲贵胄的京都里,没有贵人暗地里罩着,时时有人刁难。

为此南大富了攀了各种关系,终于找到当上士大夫的老乡,通过士大夫王元博的推荐,抱上四皇子的大腿。

身为皇子,个个都有坐上那把龙椅的野心,这四皇子也不例外,暗地里处处与太子做对,就想找个机会将太子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故而广纳贤才,这南大富自己主动傍过来,虽不是什么贤才,能出些钱财也不错,反正罩着他也不是什么难事,顺带而已。

有了四皇子的保护,南大富的生意平顺多了,亲王府虽没进去过,每次王元博替四皇子传的命令,倒也没少干。

说起这王元博也是深谋远虑,既想帮着四皇子上位,以期将来有个从龙之功,又恐万一功败垂成全家遭秧,故暗地里让南大富回祖籍汉水长阳城内,以祖宅的名义,购置田产商铺,为将来留一条后路。

举着为士大夫购置产业的旗号,再加上南大富的精明,南大富在家乡买了很多田产,看着这些上好产业眼馋,他也以南家宗祠的名义买了不少。所以每年秋收时,便会从京城回到祖籍打理产业,花玉娥就是那时候以一个丫环的身份收的房,次年便生下南雨,五年后又为南大富生下一子,取名南诚。

因着这两孩子都不曾拜过宗饲认祖归宗,取名时未按南家族谱辈份取名,此一直是花玉娥的一个心病。

话说南大富抱着四皇子这条粗腿,本以为可以长长久久的抱下去,却不料四皇子没将太子拉下来,却反被太子将了一军,惹恼了皇上,被贬为平民。

跟随他的的一众官员、幕僚都被发落,王元博因为与四皇子过从甚密遭到牵连,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南大富身为四皇子一派同党,自然也在发落人员中,好在他处于王元博下线,没直接参与拉太子下马事宜中去,且他脑子活,拼着钱财为身边之物,命比钱重要的原则,到处打点,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没收全部家产发配流放三千里。

三千里的流放,地处边远苦寒之地,南大富自然是不想去的,经高人指点由南府嫡子替父发配,即能保住南大富这棵老姜,等待他日东山再起,又能不违背官府之令。

此方法遭到正妻赵氏反对,经过一番哭闹折腾,将琴姨娘生的四子南炎辉收到正房名下,美其名曰嫡次子替父发配,时年尚不满十五。

芳姨娘自是痛断心肠,儿子还不满十五,这一去天高路远,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奈何南大富只要自己不去,少个儿子何足惜。

半年前已经替父发配流放的四子南炎辉,又怎能替兄从军?

正妻赵氏为了保住自己儿子,主意打到了外室花玉娥的身上。她的二个儿子,大的还有三个月便十五了,且从小习武,去到军营正是应当。

所以便有了开头一幕。

“好,我去!”南雨扶着着娘亲,望着自小崇拜的父亲,心中高大的形象坍塌一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赵氏心中狂喜,听到条件不禁一愣,心中腹诽‘一个外室生的野种,还敢提条件,让你去那是给你脸’,面上不动声色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什么条件?”

“我替兄长从军,心里不放心娘和幼弟,他们虽是这家中亲人,到底没名没份,尤其弟弟年幼,未认祖归宗,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能回...”

“认...自是要认祖归宗的,”南雨话还没说完,心怀愧疚的南大富忙接过话去。

如何安置这母子三人,他也十分为难。

以前住在京都,赵氏与花氏不碰面,也无甚大碍,现今回到祖宅,赵氏不容这母子三人,但南雨、南诚到底是南家骨血,认祖归宗是早晚的事。本想等着晚些时候央求赵氏同意,今日借着雨儿替彬儿从军的事,把此事确定下来,也是一个机会,故而赶紧答应。

赵氏狠狠白了南大富一眼,拉着脸不语。

南雨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一时前厅里只听到花玉娥嘤嘤的哭泣声。

过了许久,赵氏见南雨这小野种坚持,心中一番计较后沉声道:“好!只是这认祖之事是族中大事,需禀告族中长老,挑个黄道吉日方可,此事急不得,需慢慢来。”

“行行行...”南大富一叠声的答应,赵氏能答应已是万幸,晚些有何妨。

见此情景,南雨也不再多说什么,扶着娘亲回到后院。

“雨儿...你为何要答应?你明知道...你...若是有个三长二短让娘怎么活啊?”回到房中,花玉娥拉着南雨的手又开始哭。

“娘,”南雨扶她坐下,对于这个又小又潮的新房间,还不是太适应。

他们本住在城东一处宅子里,那里宽敞明亮,南大富带着一家老小搬回祖宅后,娘为了能让他们兄弟二人溶入南府,便舍了住了十几年的屋子,一同搬了过来。

结果赵氏以房子不够住为由,让他们母子三人住进了后院这处阴暗潮湿的小院里。

“你不用担心我,我在九阳山学了这十年的武功,也不是白学的,岂能就回不来了?”

“倒是你让我放心不下,你心肠那么软,怎么斗得过那个赵氏...”

“不可无礼,叫大娘。”花玉娥打断南雨的话,纠正道。

南雨必竟不足十五,在娘跟前不想隐藏情绪,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让四哥发配流放,又让我替大哥从军,独将身为长子的大哥留在身边...她这么狠毒,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南雨的话勾起了花玉娥心中不安,只能暗自垂泪。

自从跟了南大富,花玉娥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祖籍帮他管理田产。南大富虽说每年回来收租,实际花玉娥把帐目整理的井井有条,他只是看看就好,其余时间都是与族人花天酒地的喝酒,吃穿用度倒也不曾亏待过母子三人。

那知四皇子倒台,南大富被发配流放三千里,所有家产遭官府查抄,家人全部遣回祖籍。

花玉娥听到南大富托人带的口信后,赶紧将祖宅修葺一新,又添置了不少家具用品。

待当家主母一到,立刻将祖宅房契、田产帐簿等统统上交,以为能博主母欢心允她入门。

那成想赵氏拉着个脸,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些帐本先放在这里,我哪里看不明白了再找你问话。”

从此再没了下文,允她两个孩子认祖归宗的事更是提都不提。

当时雨儿曾提醒过她,让她留下些私房钱傍身,她老实地想即是一家人,何必多此一举。现在不过月余,她便肠子已悔青,南雨被迫从军,而南诚只有八岁,这以后的日子肉眼可见的艰难。

“娘也不必过于担心,”见她哭得伤心,南雨倒杯茶递到她手中,“今天她答应让诚弟归宗,待诚弟认了祖,拜了祠堂,爹爹就能名正言顺的护着你们了,怎么着也是南家的子孙,他不会不管的。”

这句话宽慰到了花玉娥,她轻轻点头抿了口茶。

看到娘的神色有些许轻松,南雨也微微笑了笑,只是心里暗自沉重。

爹爹真的会护着娘和诚弟吗?

琴姨娘的四子南炎辉替父流放,琴姨娘整日以泪洗面,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赵氏也不见为她请个大夫瞧瞧,爹为了息事宁人只当没看见。

这样的爹会因为自己替大哥从军而护着娘和只有八岁的诚弟?不会的,尚不满十五岁的南雨十分肯定。

想到自己以后不能在家护着娘和诚弟,南雨十分头痛。

“娘,”南雨回屋抱出来一个红漆匣子放到桌上,“这是这些年我生辰时,爹送给的礼物,我都收着,以后我去了军营用不上这些东西,交给您收着,遇着不方便的地方您就拿来用。”

花玉娥打开匣子,立刻惊呆,匣子里光彩刺目,有纯金的小金佛,上等羊脂玉的玉如意,南海的珍珠,有做工精细的纯金摆件...

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花玉娥眼中泪水充盈,南雨的生辰在每年的中秋,南大富因为长期与她们母子三人分离,心中愧疚,所以每次来收租时,都会从当铺里挑一件上好物件作为雨儿的生辰礼物。

这孩子心细,既然都一一收着,现下交给自己,想到他这一番像告别一样的嘱咐,花玉娥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的流。

昱日,南府以长子南炎彬的身份向官府递交了帖子,又向太守偷偷送了些银子,太守便心领神会的装糊涂,从军开拔的日子定在了十日后。

至此,南大富方放了心,赵氏更是一颗石头落了地。

这一年,南大富倒楣,先是被发配流放,又被查抄家产、发配原籍,回到家乡以为要过苦日子,没想到有这么多的祖产,不仅衣食无忧还能生活富足。

赵月桂以为以后就能安稳过日子了,谁知刚回来一个月又开始征兵,而且是她心肝宝贝的南炎彬。那可是要了她的命了,别说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凶险,就是受点伤都让她肝肠寸断。记得,彬儿小时候跌跤擦伤了胳膊,她心痛的一夜没睡好觉,第二日狠狠打了看护他的丫环,将她卖出府去方才解了心头之气。

“明日去归元寺还愿。”了了一桩心事的赵月桂对管家说道。

为了这次能护住彬儿,赵月桂特地去归元寺上了香,祈求菩萨能帮忙化解,当时求得的签说“峰回路转”。可不是嘛,这不就灵验了,转给那个小野种,由他去当兵真是再合适不过。

赵月桂心中高兴,一点没觉得愧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我儿子生就富贵命,就不会涉险地,从军这种又苦又危险的事,自是由命数差的人来做。

这一边心里欢喜,另一边愁容满面。

想到十日后自己的孩儿要奔赴战场,花玉娥就心里难过,又不敢让老爷看见,只好躲在屋里给雨儿赶几身衣裳,尽可能的多备些东西。

南雨自小被娘送到二百里外的九阳山拜入道家“武穆派”学习武艺,在家没什么朋友,族中兄弟姐妹瞧不起他这没认祖归宗的子弟,自是与他生疏,不肯与他亲近,故而走之前没人来与他送别,索性骑了马跑回了师门,与一众师兄弟告别。

南雨是师门里最小的弟子,前面的八个师兄都极喜欢他,每次他犯了错被严厉的大师兄罚,二师兄总会想办法护着,是以听说他要从军,二师兄无凡很是担心。

“二师兄不用担心,在山上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么?哪次我们师兄弟违反门规,我被大师兄罚不都被我巧妙躲过?我这么机灵不会让自己有危险。”

“再说,在山上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功,读了那么多的兵书,现今去往军营检验一番,也是好事,看看那老仙师教咱们的是不是真本事。”

南雨呵呵笑着打趣,他口中的老仙师就是他们的师傅凌霄道人,因为长得慈眉善目、仙风道骨,被他戏称老仙师。

门外的凌霄道人抬手捋了捋颌下雪白的胡须,低头不语,稍顿转身离开。

拐过转角,跟在身旁的大弟子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师傅可有为十七师弟占上一卦,他此番从军可有危险?”

凌霄道人的卦极准,每年都会为弟子们算上一卦,年初他就算出这个小徒弟今年气运要转,没想到刚过完年还未出正月,就立刻应验,这孩子以后的路...

唉,凌霄道人长叹一口气,这都是命啊!

听到师傅的叹息,大弟子无尘不再说话,稍后只听凌霄道人道:“暂时无甚危险,几年后有一劫,事关生死,到时候你们师兄弟多多留意。”

“是。”大弟子应下。

至于什么劫,凌霄道人没说,无尘也没问,事关生死的自然是大劫。

凌霄道人没说的是,这不光是他这小徒儿的劫,也是整个师门的劫。

这九个徒儿从小跟着他学武,每个都像是他的孩子。尤其这个小九,从小最是调皮可爱,到这山上月余他就发现了他的秘密,不动声色的把他与众师兄分开,以看管为由安排到自己的厢房旁住着。

十年间亲自传授兵法、武功,小九儿聪颖灵活,一教就会,一点就透,很得他的喜爱。这个小家伙也经常偷懒耍滑,他就罚他做饭给自己吃,别说,就是与那些臭小子不同,时间长了竟把他的嘴养刁了。

师徒十年,他看着他从一个小娃娃长成现在这般英俊少年,若是有难怎能不管?

那怕连累师门也得管啊!

南雨在九阳山待了三天,与师傅和众师兄道别后就走了,临走时顺走了不少师傅的上好丹药,谁都知道师傅的医术高明,药丸自是有奇效,这次不多拿些,那可是亏大了。

殊不知,那些药都是凌霄道人故意让他拿走的,战场上刀枪无眼,不多些保命的药丸如何保住性命。

凌霄道人站在九阳山最高峰,看着慢慢消失在视线中的南雨,心有不舍却又无可奈何,这孩子自出生起就已注定艰难,不然怎会叫南雨。

南雨,难语也,不可与人言道也。

只有度过那场劫,才能不再难语,那个秘密自然大白于天下,现下...还是替他保守吧。

十日皆无皇道吉日,是以南雨临走时也没等到南诚认祖,成为南炎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