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离暮色!】
泛黄的纸条上,潦草的字迹似乎非常着急。
俞悦皱眉盯着尾末的感叹号,忍下心中的古怪感。她将纸条对折,扔进巷子旁肮臭的水沟里。
“悦悦回来啦?”
“陈姨好。”
俞悦侧首望了一眼陈姨的煎饼小摊。天边的火烧云将煎饼皮灼得边角成焦金,陈姨朝她摆了摆手。
“明早的鸡蛋灌饼还要加香菜吗?”
“加。”
俞悦脚步未停,落日余晖洒在她的皮书包上,隐隐倒映出陈姨的影子,蠕动着。
她最讨厌吃香菜。
十梓巷东街26号。
她记得家门口的歪脖子梧桐树,已经很苍老了。
俞悦弯了弯眉眼,脚步轻快,奔向东街。
“妈妈,我回来咯!”
正对门的是挂墙的纸质日历,窗角的风将最上面一张轻轻吹拂。
2016年12月20号。
“妈妈?”
俞悦在玄关处换好拖鞋,声音游离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厨房里传来细弱的呻吟,俞悦推开门,如堕冰窖。
暗红的血色占领着灶台,砧板和地面。水壶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地烧着。
地上,女人满头散发趴伏着,鲜血从她的腹部汩汩涌出。
身体似乎不受使唤,俞悦因为惊恐过度,双腿不受控地震颤。
黄昏渐渐西移,金黄色的夕阳打在窗外的安全栏上,显得屋内昏暗。
俞悦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冲出大门,余光瞥见铁门上的红色手印。
铁门上挂着一串蓝色独角兽风铃,每次开门关门时都会发出悦耳清脆的铃声。
那是妈妈给她的7岁生日礼物,小俞悦把它挂在大门上,这样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就能及时出来迎接劳累了一天的妈妈。
但是现在,那血手印就压在独角兽的串绳上。
俞悦伸手虚虚比对,宽了近一圈。
泪水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她咬牙,瞳孔里恨意与恐惧交织。
又一次!
夕阳坠落,瘦小的黑影被拉得很长,靠近,而俞悦依然沉浸在往事里。
手起刀落,血花喷溅在独角兽的身上,惹得风铃轻吟。
2.
俞悦再次睁眼,巷子旁臭水沟的恶臭味侵入鼻尖。
手里有一张纸条。
【第一次循环,你失败了哟!】
她细细端详这四个字,手指顺着笔画,一股寒意敛起。
她终于明白先前的古怪感从何而来。
这是她的笔迹。准确来说,是她14岁的笔迹。
俞悦冷静摸开手腕上的华为手环,日期亮起。
2020年12月21日。冬至,入九。
时序倒回,寒来暑往。在错位的时空里,她是洪流中的旅人。
不远处,苍岚实验中学校门口,同学们嬉闹怒骂,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青春洋溢,纯白无暇的时候。
初二四班的班牌掠过,俞悦潜藏在人堆里,目不转睛。
三两女生成群结队,说说笑笑扑向自己的爸爸妈妈。只有末尾的短发女生,低头绕过人堆。
俞悦一眼就认出了14岁的她。
“嘿,大姐姐!”
女孩顽皮地从俞悦背后窜出来,额前的碎发被她捋到耳后,一脸天真烂漫。
“玩得尽兴吗?”
在其他人眼里,俞悦和小俞悦无异,但在正主面前,俞悦仍是来时的模样。
高马尾,黑风衣。
“小妹妹,”俞悦弯腰,温和道,“你知道那人是谁?”
小俞悦甜美一笑,附耳道:“姐姐,你也是知道的呀。”
俞悦闷哼一声,她低头,腹部被插进一把水果刀,而始作俑者还在不停地搅动着刀身。
鲜血染透了黑风衣,俞悦额头浸润出冷汗,小俞悦粗暴地扯下她的发绳,看着她披头散发地倒在血泊里,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这样就顺眼多了嘛。”
昏死前,俞悦听见少女甜美的嗓音。
“友情提醒,你只有一次循环机会了哦。”
暮色循环,异化的小俞悦永远被困在了冬至的前一天。
俞悦眸色里敛过暗光。
3.
依旧是那条昏暗的巷子,呛人的臭水沟,以及橘黄色的暮色。
这次没有纸条。
俞悦再次看向手环。
2020年12月21日,冬至,入九。
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俞悦摘下手环,关机,放在巷子的角落里。
那是她来时的地方。
俞悦摘下头绳环在手腕上,顺长的头发随风吹拂。
口袋里还有些零钱。
她沿着十梓巷的反方向,去文具店里买了一盒星空折纸。
4.
那时的信息技术水平还不高,孩子玩的东西也很简单。
班级里,只要谁拥有一张星空纸,或是一根色彩鲜艳的扭扭棒,再或是路边一元一盒的水晶泥,就可以吹嘘一整天。
儿时的俞悦也不例外,俞悦记得,每次放学回家,小俞悦都喜欢爬到那棵歪脖子的梧桐树上,偷偷翻出那张星空纸,认认真真折出一只千纸鹤。
星空纸两元一盒,小俞悦没有那么多钱。
但同桌有。
同桌也是个女孩子,每次文具店出了新品的折纸图案,第一张总会分给俞悦。
所以呀,小学六年下来,小俞悦折了一箱子的千纸鹤。
每一只都不一样。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
小学毕业那天,小俞悦把她折得最好看的一只送给了同桌。
她们去了不同的中学。
记得妈妈那时一个人兼数职,每天早出晚归,才得以交上一笔昂贵的择校费。
她想给女儿最好的。
于是俞悦去了苍岚实验中学,市重点中学。
上了初中的俞悦,愈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成绩垫底。
很多个夜晚,年幼的俞悦困惑不已。
为什么爸爸不要她和妈妈了?
在十四岁的那年冬至,她终于知道了答案。
爸爸有新的家庭了。
姨姨长得很漂亮,怀里抱着两岁大的弟弟。
5.
黄昏坠落在山头,忆及深处,这般想着,俞悦已经折了好多千纸鹤。
她挑了14个不一样的千纸鹤。
捧在怀里。
苍岚实验中学放学了,俞悦坐在巷子口的石板上,等着小俞悦。
“嘿,大姐姐,又见面了!”
异化的小俞悦笑容阳光。俞悦就这般抬头静静望她。
如果,之后没有经历那些事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姐姐,你在想什么?”
“小俞悦”突然凑近,圆圆的杏眼黑白分明。
“你伤人了?”
俞悦闻到她校服掩盖下的血腥味。
“小俞悦”挑眉:“我哪敢呀,顶多给她个教训而已。”
“用的那把水果刀。”
“你说这个?”
“小俞悦”晃了晃手中的水果刀,刀尖的血迹未干。
刀身折射出小女孩眼底的恶意。
“八岁的时候,你捡到一只小白兔,它被人遗弃在路边的草丛里,你给它取名玉宝。
“玉宝很乖,也很可爱。你把它偷偷带回家,希望爸爸妈妈可以收留它。
“妈妈同意了。那天恰好是你的生日,你高兴得一整晚没睡着。第二天清早,你把玉宝安置在精心收拾的纸箱里。
“可当你回来的时候,玉宝不见了,餐桌上了多了一道你从未见过的荤菜。”
“说这个干什么…”
“小俞悦”皱了皱眉,忽然一阵心悸,水果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俞悦不理,继续兀自回忆道。
“你找遍了里屋上下,喊破了喉咙,玉宝也没有出现。你不甘心,想要去外面找。
“爸爸此时已经有发火的征兆了,酒杯重重碰在桌面上,你害怕得噤声。
“风铃浅吟,你知道妈妈回来了。客厅里凝重的气氛,妈妈看向桌面上的那道荤菜。似乎明白了一切。
“她温柔地把你推进房间,带回了你最爱吃的糖葫芦。轻声安慰说,宝贝,有妈妈在。”
“够了!别说了!”
“小俞悦”痛苦地抱着脑袋在地面上打滚,仿佛有什么即将冲破屏障。
俞悦敛眸,回忆如潮水涌来。
“门外传来争吵声,妈妈把爸爸带到主卧,你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从那以后,家里不断发生争吵,几乎隔个三四天就有东西碎掉。”
俞悦缓缓站起来,捡起地上遗漏的水果刀,不疾不徐道。
“不安,愧疚,担忧,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事后,你向爸爸道歉,妈妈的耳垂被揪出了血。
“‘轰’得一声,大门关紧,独角兽风铃被拽倒在地。爸爸出去了,妈妈抱着你哭了起来。
“你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你只是想找到玉宝。”
俞悦蹲在“小俞悦”的面前温柔地笑了,长发落在她脸上,有些痒。
俞悦拿出千纸鹤,一个个整齐摆好。把水果刀塞在“小俞悦”手里,握住她拿刀的手。
“宝贝,还记得吗?你小学的时候一共折了86只千纸鹤,我再送你14个,凑满一百个就可以许个愿望哦。”
“小俞悦”难受地抽搐了两下,神志不清地嗫嚅道:“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什么愿望都可以。”
俞悦轻柔地撩开小俞悦的碎发,抚摸着。黄昏倚着斜阳,云卷云舒,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星星。
十梓巷渐渐昏暗,东街和西街的人家亮起一盏盏灯光。尽头的梧桐树影婆娑。
“妈妈,我想妈妈了。姐姐,你可不可以让爸爸妈妈回来啊…
“悦悦真的好想好想他们。悦悦一个人在这里,好黑。”
“妈妈说好…冬至的时候爸爸会回来的,玉宝也会回来的。但我一个人等了好久好久…”
小俞悦呜咽起来,泪水无声落下,打湿了青灰色的板砖,留下了一圈圈的深色痕迹。
“妈妈说,冬至大如年,入九的时候在窗台上放两个柿子。二九的时候悦悦吃一个,妈妈吃一个,等过了九九…春天就来了。”
小俞悦哭得迷糊了,额头的温度有些偏高。
月亮出来了,高高地挂在浓墨晕染的天空上,夜晚寒凉。
俞悦最后再看了一眼巷子尽头的歪脖子梧桐树。
差不多了。
她握住小俞悦拿刀的手稳稳地刺进自己的心脏。
6.
2009年,夏。
岁月不居,时光依旧。童年就像童话,当你有一天觉得时间很快的时候,童年就一去不复返了。
“妈妈,我回来啦!”
盛夏的时间是很慢的。慢到你可以喝一下午的气泡水,然后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梧桐树下等待夕阳。
东苑小学一年级下午3点就放学了。
“作业写完啦?”
“还没…哩。”
“去院子里写去!”
“好嘛。”
妈妈袭着围裙,挥舞着比她还高的竹扫帚,灰尘在她身后飘扬,
俞悦脑海里想象“仙气飘飘”。
在小小俞悦的心里,妈妈是这个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是脾气差了些。
也许在生她之前是个温柔小姐姐。
狭小的房间里,小俞悦摘下红领巾,郑重地放在书包的侧袋里。
角落里有个小巧的方板凳,上面绘着两只可爱的小熊猫。
一只叫团团,另一只叫圆圆。
小俞悦抱起小板凳的两只脚,一溜烟冲到26号大门前的空地上。
7.
十梓巷窄得可怜,所谓的院子就是那棵歪脖子梧桐树下的空地。
那棵歪脖子树有些来头,据说我妈小时候的时候就有了。梧桐树的树皮很光滑,独独这棵,深深浅浅的凹槽,苍老得不行。
要是用我以前的话来说,它肯定受了很多苦。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可是上过一年级的“文人”,这叫岁月留下的痕迹。
俞悦就这么暗暗想着,猫着腰来到老树前,用那只“中華”铅笔在粗壮的树干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爱心。
爱心里装着爸爸,我,还有妈妈。
铅笔画得不明显,俞悦瞧着却也欢喜,冷不丁就笑出了声。被妈妈逮着戳了下脑门。
“又不好好学习。”
“哎呦!”
惹得弄堂里的几位坐在石板上“马褂”们大笑。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棵老梧桐不仅仅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更见证了妈妈从青丝到白发,从清晨到黄昏。
在我没有出生前,妈妈一定是世上顶好的姑娘。
8.
再说说弄堂里的“马褂”们。
弄堂就是巷子道,每逢盛夏,老大爷们穿着洗的发白的马褂,趿拉着人字拖,围在一起下象棋。
他们最喜欢坐在歪脖老梧桐树底下,那儿荫地足够宽敞,且还有石板阶供棋盘放置,是纳凉的宝地。
棋人们虚晃一招,只来了个当头炮。那站着的看客马褂们就扇着蒲扇,笑骂非常。
我呢,嫌吵。小板凳就搬得远些,在树荫的边边角,摊开我的数学作业本。
然后苦思冥想了起来,瘦长的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计算结果。
“哎!帅将不出圈,你这人怎么下棋的!”
“哎呀散了散了…”
马褂们乌泱泱地来,散得时候倒也爽快。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打翻了颜料,暖红色的夕阳占了半道天。
笔头也写粗了。我朝笔尖吹了吹,好像能把它吹细似的。
“作业写完咯!妈妈,我想吃西瓜——”
我蹦蹦跳跳进了26号大门,那时还不是铁门,木门是要上栓的。
而我每次都会忘记把我的小板凳搬回来。不过也方便它和老梧桐窃窃私语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在面壁罚站。
“怎么了?”
妈妈靠在椅子上,桌面上摊着我的作业本,几乎都是红叉叉。
“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你女儿十道对两道。”
我看到爸爸周身“魔气”环绕地走来,“哇”一下蹿老远。
9.
2014年,冬。
“咚!”
又一个碗碎掉了。
俞悦默默回到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
“你又发什么疯?”
“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是!我真是受够了你的坏脾气了!”
“……”
“穆江停,你走了就别回了了!”
“砰——”
那一次,他们差点离婚。但没有离成的原因是,我还小。
我从床下翻出纸箱子。那个用来给玉宝作窝的箱子,现在装满了风格迥异的千纸鹤。
我挑出一个白点相间的花色千纸鹤,放在窗台上。
窗外阳光正好,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伸进蔚蓝色的天空。
我小心推开一条缝,寒意见缝插针而至。我赶忙关紧窗户。
客厅里,他们吵完了。
得出的结论是——
“等我上了初中就离婚。”
空气里就只剩沉默。
10.
2016年,冬至夜。
冬至大如年,学校明天放假。
清早,妈妈说,明天冬至,爸爸会来。
我吃饭的手一顿,余光瞥见妈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咽下嘴里的食物,杏眼明亮,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妈妈松了口气,很轻很轻。
空气里只剩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
“悦悦要不要留长头发?你随妈,都是瓜子脸,扎高马尾多好看呀!”
这就是我妈,她永远会毫不吝啬地夸奖我,支持我。
我似乎很久都没有细细地看看妈妈了。
眼角有皱纹了。
“这么看着妈干啥呀,妈随你的意愿。”
她显得有些局促。说完继续吃饭了。
当她低下头的那刻,我看到她头上的那丝白发。
“不用,短发挺好的。”
我一口气喝完剩余的白粥。
“妈,我上学去了。”
“宝贝,”她匆忙来到玄关处,往我口袋里塞了点饼干。
“饿了吃。”
我无奈地将饼干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妈,苍岚管得严,不让带零食的。”
“噢,噢,宝贝别太辛苦了。”
妈妈的双手不知所措地绞在一起,嘴唇刚张开欲说什么却又合上。
拉开门的那刻,我觉得我应该抱抱她。
“妈,”我张开双臂,笑意嫣然,“要抱抱。”
仿佛回到小时候般,我依然是那个爱笑的,没心没肺的俞悦。
一切都没有变。
妈妈浑黄的眼里忽然泪光闪烁,她紧紧抱住我,脑袋埋在我的发间。
“宝贝,你会不会觉得妈妈没有给你一个完美的家。”
我听她闷闷地说道,脖颈处微微湿润。
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鼻息间,是独属于妈妈的令人安心的皂角香。
“我有妈妈就够了。等着女儿挣钱咱过好日子。”
“嗯,嗯。”
她胡乱应着,泪水花了视线。
“转眼我宝都长得比妈妈要高了。”
她温柔地看着我,打气道:“不管未来怎么样,妈妈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上学去吧,回来妈给你烧好吃的。”
那时我就在想,有妈妈真好呀。无论她的女儿成绩有多烂,无论她在老师同学眼里有多糟糕,只要回到十梓巷东街26号,总有妈妈视你如珍宝。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我与妈妈的最后一次拥抱。
“您好,是俞飞云的家属吗?请你到东街○○警局来认领……”
一瞬间,玫瑰花落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
冬日里的玫瑰花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俞悦只要一支,她来时特意和花店老板说好的。
11.
2020年12月21日。
妈妈走后的第五个冬至。
俞悦今年大一了。
数字化的网络时代,冬至大如年的习俗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今天没有晚自习,俞悦很早就离开了学校。
打车来到高铁站,一个小时后,一个高马尾,黑风衣的姑娘站在十梓巷口。
东街和西街零星亮着几盏明灯,尽头昏暗,弄堂里飘来枕河人家的饭香。
世事无常,物是人非,当时只道是寻常。
“悦…悦?”
俞悦转头,是陈姨。
“陈姨好。”
陈姨这些年蹉跎了许多,她哆嗦着嘴唇,未语泪先流。
“哎!哎!”
陈姨应道,“还没吃饭吧,陈姨给你做灌饼。”
小摊车上亮起一盏明灯,一盏为俞悦而亮的明灯。
“还是不加香菜对吧。”
俞悦微怔,点了点头。
“自从那件事过后,东街好些户都搬走了,只留了些老人在,说怕你回来找不到家。”
俞悦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回应。
自开展乡村振兴以来,十梓巷焕然一新,青灰色的板砖换成了更牢固的大理石,弄堂里晚上亮起了路灯。
日转星移,太阳下山,星光渐起。远山青,天边掠过几只归巢的大雁。
“陈姨,可以陪我去26号看看吗?”
启明星出来了。
12.
推开厚重的铁门,空气中抖落开灰尘。
俞悦只觉得呛人,她捂住口鼻,摸索着拉开电闸。
26号瞬间亮了起来,东街的几户老人拄着拐杖出来,看着尽头处的光亮,泪花闪烁。
“老伴儿,是悦悦回来了!”
“悦悦回来了?”
“走,大伙一起去!”
那年盛夏的马褂们都行动起来,家家户户亮起了灯,东西街灯火通明。
俞悦环视一周,似乎和记忆里的26号并无出入,只是少了两个重要的人。
一个去了天堂,一个落入牢狱。
还有一个,留在烟火人间,却妄图回到过去的童年。
三、二、一。
檐角的灯笼点亮,当年的马褂们齐聚一堂,变的是年岁,不变的是守候。
“悦悦(悦娃子),欢迎回家!”
万家灯火常安平。
13.
2016年12月21日,冬至。
“爷爷,你能偷偷告诉我俞姨和穆叔去哪儿了吗?”
老爷子倒了一碗冬酿酒,酒意微醺。他坐到床前,给孙女押了押被角。
“你俞姨啊,”老爷子点了一支烟,“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哪都好,就是运气不好,没碰到个真正懂她的人。”
说着,老爷子又往嘴里灌了口酒。这时他老伴儿走过来嗔怪道。
“你跟娃儿说这个干什么?”
“快睡。”
“噢。”
灯熄灭了,小孙女有些不情愿地闭上眼睛。
老爷子晃晃悠悠地端着酒碗来到前院,老伴儿扶着他,轻叹道。
“唉,结果出来了。警方判断是情杀。”
“情杀?小穆的那个外遇?”
“听说小穆那个外遇也想和小穆过冬至,儿子都两岁大了。”
“离婚快两年了,小穆和这女的婚前就搞上了?”
“可不是!小三登堂,依飞云那个性子哪能忍。本来说好冬至来陪小悦的,那丫头两年没见着他爸了。”
“冬至夜那天小穆多喝了点酒,两人起了争执。小穆也是个暴脾气的,一失手就…唉。”
“可怜了悦娃子,往后可怎么办?”
“唉,咱们又争取不到抚养权,看警方那边吧。”
清晨,老梧桐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掉落。
老爷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歪脖子树前,苍老的手抚过凹凸不平的树皮。
“你老了,我也老了。”
老爷子临走前在树前的土地上洒了一杯酒。
俞悦就坐在老梧桐树后,从清晨到黄昏,时间慢慢悠悠,似儿时,等待一轮夕阳落下。
傍晚的时候,26号突然来了好多人,东街西街的亲戚都来了。前院的冷清散去,仿佛比过年还热闹些。
橘黄色的落日映在弄堂里青灰色的石板上,几只孤雁远远掠过,在空中盘旋。
“你听过夜神和光神的故事吗?”
俞悦抱膝,自顾自说道。
老梧桐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你肯定没听过。”
她摸到一截短树枝,在土地上涂涂画画。
那是一颗大大的爱心,装着三个火柴人。
左边是高一点的爸爸,右边稍稍矮一点的妈妈。他们抱着中间扎着辫子的小人,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
“很久很久以前,夜神掌管黑暗,光神掌管光明。后来夜神和光神相爱,可他们光暗对立,永远触摸不到对方。”
“为了能和对方相见,光神和夜神交换了时间,他们在天空破晓之后,日落之前抵达。于是,黄昏诞生。”
妈妈去了天堂,爸爸落了地狱,只有悦悦,一个人,在冰冷的人世间,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着一轮夕阳。
俞悦落下最后一笔,豆大的泪珠滑落,滴在爱心的尖角,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骗子。”
如果暮色可以循环就好了,这样有黄昏的人间,悦悦也就不怕了。
纵使万般美好,不过大梦一场,哪怕黑夜漫长,总有星光大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