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榴娇蕊

巷子尾这户人家,确实如倒霉路人公子所猜,是一户暗娼,日常行的,也都是不太体面的勾当。女儿并非亲生的,而是两口子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至于这姑娘怎么到人伢子手里,就说不准了,可能是买来的,也可能是拐来的,他们不好多问,也懒得多问。交钱领人,远走他乡,从此就跟过去一刀两断了。

这两口也不能算真两口子,妈妈唤作春榴,本是花楼打杂的一个妇人,从小被卖进去,倒也接了几年客,无奈本身姿色欠佳,加上风月方面的手段又差了些,逐渐便门庭寥落。花楼可不是能养闲人的地方,由上至下,从老鸨,姑娘,再到下面丫头小厮,大多拜高踩低,见钱眼开,没钱眼就不开,正眼不瞧。

春榴当姑娘开张做生意那段日子,即便不如那些大红大紫的姐妹,好歹也算个能为本楼进账的,再不如何,也不是谁都能明着欺负她的,可自从门庭寥落,先是妈妈的脸色不好看,逐渐下面的也见风使舵,动不动就对她凌辱起来。

不给她留饭食,把她的衣服故意弄破弄脏,故意找些辛苦的活计,单让她去做,言语挤兑啊之类的,大事也不能什么大事,但钝刀子割肉,更加有苦难言,且总归太气人。她跟妈妈诉苦,妈妈却说,平白无故的,怎么都来针对你,你自己就一点儿错没有?必然是你先对不起旁人,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

堂而皇之的敷衍,春榴当场就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也许真不是无缘无故,或者不仅仅是拜高踩低,而是有人蓄意报复!如果确有此事,那必然跟娇蕊脱不了干系。

提起娇蕊,春榴就不能算真无辜,反而有点罪有应得。娇蕊也是从小被卖在楼里的姑娘,春榴比娇蕊大六岁,更早出道,春榴当姑娘时,妈妈安排了小丫头娇蕊服侍她。那会子年纪小,娇蕊就是个干巴瘦的火柴棍,谁能想到,后来竟艳冠群芳?

娇蕊黄毛丫头时,春榴便没给过好脸色,后来大了,长开了,竟越发水灵,来找春榴的客人,在看见娇蕊后,没有一个不盯着问的,春榴当然没好气,私下对娇蕊非打即骂。

孩子受不了,找老鸨哭诉,老鸨见这丫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惹人爱怜。再想想,她年岁也差不多了,隐隐竟是个美人胚子,将来必然有份好前程,可不能浪费,遂将娇蕊从春榴身边调离,又好生教养了两年,正式开张营业。这丫头也争气,不曾辜负妈妈的栽培,果然一跃成为本楼头牌。自打开业以来,多少豪门子弟一掷千金,只为能一亲芳泽,成为美人帐中客。

过去的恩仇,春榴忘了,娇蕊可没忘,所以便有了后来种种。春榴回过味来,自然是怒不可遏,好你个臭丫头,才升天没几日,就敢在你春榴姐头上拉屎,不知死活。

春榴从来不是好欺负的,之前被众人凌辱,那是因为胳膊拧不过大腿,对方人多势众,她只能忍辱负重,如今找到罪魁祸首,还有继续受辱的?但娇蕊正当红,自己非但轻易不能靠近,想伤她就更不可能了,要报仇可得好好想个周全的办法。

不怕贼偷,就贼惦记,早晚都能给她找到机会。春榴落魄后,偷偷交了个相好的,叫赵五,是本楼的龟公,日常也做些打杂的粗活。楼里的姑娘,本非赵五这等低贱小厮可以肖想,所以即便是春榴这等样貌不佳的,于他而言也可说天官赐福,必然得上赶着供奉,要星星不给月亮。当然,假如他能够。

春榴将满肚子的愁怨告诉赵五,赵五沉吟片刻,问:“你这仇,是非报不可?”

春榴恶狠狠道:“此仇不报,我春榴也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了!”

赵五道:“报了仇,这里就不能留了!”

春榴道:“我本来也想走,在这里当下等人,又何苦来哉?只有当红的姑娘才能当上等人,我这辈子没希望了,留下也不过是任人作践,老死此间罢了!”

赵五点头:“你见事清楚,留在这里被欺压,是不如另谋前程。”

春榴见赵五不反对,便继续说:“我打小儿就羡慕楼里的妈妈,羡慕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当红再能耀武扬威的姑娘,也都得听她的。头牌比起当老鸨算什么?”

赵五笑道:“咱们可没那个本钱!”

春榴白了他一眼:“一群羊是赶,一只羊就不是放了?这几年我也攒了点钱,咱们从这里出去后,买个小丫头,再租个屋子,好好养她几年,养好了,让她接客,钱不就来了吗?先养一只,慢慢两只,三只,最后搞个楼也不全是做梦!”

赵五听罢,还有不心动的?立刻赞同道:“还是你会打算,虽说不知猴年马月能实现,但日子总归是越过越有奔头,强似在这里给人作践!既然如此,就都听你的!哎,真好真好,我都等不及了!”

春榴道:“不过,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咱们得先把大仇报了,再从这里脱身!”

一个楼里住着,且此处鱼龙混杂,各色人物往来不绝,憋着坏心眼要害某个人,并不是太难。很快便给春榴和赵五撞见好时机,这天李员外家宴客,请了张知府,点名要娇蕊上门去陪客,李员外出手大方,又是老熟人,况且请的是大官,妈妈还有不愿意的?麻利就让娇蕊洗刷干净,再精心打扮一番,全副车驾,送出门。

谁送的呢?赵五!

临出门前,赵五悄悄找到春榴,跟她说大事就在今晚,让她准备好。春榴会意,收拾细软,大件的,不好拿的,都不要了,趁人不备,悄无声息,溜了出去,到约定的地方去等赵五。

赵五驾着车马,载着娇蕊和服侍的小丫头秋草,却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往李员外家赴宴,而是一路奔向了城外。车中主仆见方向不对,大声询问,无奈赵五充耳不闻,只顾闷声赶路。变故骤生,娇蕊和秋草面面相觑,又怕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到了一处僻静的林子边,赵五停下马车。

秋草掀开帘子,指着赵五就骂:“下贱胚子,你是疯了不成?把我们拉到这荒郊野外,李员外今儿个请的是张知府,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别说你,就是妈妈也担待不起!”

赵五不做声,心说,你们主仆能不能回去,可不好说!抬眼眺望来路,还看不见期待的身影,有点担忧,可别出什么岔子,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

秋草见他不理不睬,更生气了,说:“你是不是灌黄汤,灌昏了头?”

赵五等不来春榴,本就烦躁不安,秋草叽叽喳喳不住,他更烦躁了,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扇得秋草眼冒金星,脑袋直发懵,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就被赵五一把扯住一根麻绳捆了起来,为防止她继续呱噪,嘴里塞了团破布。

刚才的一幕,趴在窗口的娇蕊尽收眼底,开始还猜不透赵五究竟意欲何为,但忽然想起流言,赵五和春榴是姘头,早就暗中勾搭上,那么今晚这一遭,便不是无缘无故。他不停望向来路,满脸焦急之色,分明是在等人,难道是在等春榴?

赵五处置完秋草,便掀开车门帘,一把将娇蕊揪了出来,娇蕊没反抗,也没骂,只是戒备地盯着他。

在赵五准备捆她时,她说:“何必多此一举?我这四体不勤的样子,还能跑出你的手心不成?”

赵五觉得这话有理,便松了手,说:“你老实点儿,对大家都好。”

娇蕊问:“是春榴让你这么做的?”

赵五不做声。

娇蕊心下了然,便说:“她早就恨上了我吧?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我如果不恨她,又何必处处为难她?从前她虐待我,后来我得势了,自是要报复她,她因为被苛待,又记恨我,也要报复我,都是因果循环。算算,也是没意思得紧,冤冤相报何时了?”

赵五道:“既然你都明白,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如何,都是活该,如果不是你处处为难她,她又怎么会记恨你?即便她过去待你不好,好歹也是你的主子,而且已经落魄,过着谁都瞧不起日子,也已经够苦了,你又何必继续落井下石?”

娇蕊说:“你是会拉偏架的,你心里有她,她受苦你心疼,当初我受罪,怎么没见你说几句话?而且,我活该不假,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又凭什么要害我?”

赵五说:“我断不了你们的是非,但春榴的事,就是我的事,她要做什么,我就帮她做什么。”

娇蕊看了他一眼才说:“你倒是听她的,但她这是在叫你去死,如果伤了我,妈妈能饶了你?张知府还在等着我,扰了他的雅兴,他能饶了你?”

赵五为难起来,老鸨这边好说,他们一走,山高水远,她能如何?但知府大人却不好打发,毕竟是官府,寻个名目,发难起来,须不好应对。

正迟疑着,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大笑,他展眼一瞧,果然是春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