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场梦。
梦里我不知时间,不知方位。只见到在幽暗璀璨的银河之下,我正在云雾中穿梭。
远处,似有声音不断呼唤我。那声音嗡嗡作响,像钩子,像绳索,拉着我,拽着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循声向前。
云雾掠过身体,像水划过肌肤,清风跟随着我,一路劈云而过。
直到那月亮堕入东海,太阳缓缓浮起,金光缕缕,刀斧般劈开天地山河。
云雾之中,那声音逐渐近了。我就这样被那声音拉扯着,也不知掠过了几千里。
突然眼前一阵风吹来,雾散云息,一座山峰赫然显现。浓绿的峰顶犹如利刃,突破浩瀚的云海,直插入不远处逐渐澄亮的天宇。
我试着靠近,浓绿的峰顶上渐渐现出一个平台,平台四方四正,一尊巨大威严的铜鼎屹立当中。
再靠近点,我看到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儿正坐在铜鼎旁边。
他一身玄黑长袍,弓着背,白发白须,苍老而干瘪。可我分辨不出他的年纪,因为他目光烁烁,气宇轩昂,瞧着精神抖擞。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盯着我,嘴里正念念有词。
啊!正是那一路钩拽我的嗡嗡之声。
“你来了!”
那老头儿突然起身,微笑着对我行礼。
可我却不敢再轻易向前,人类都是可怕的生物,何况他的目光还透出一股寒意。
此刻我和他已相距很近的距离。那山顶有几棵约莫百年的苍松,枝丫盘绕云中,于是我佝偻起身体,试图把自己也藏进云里。
可这近在咫尺的举动,全被他看在眼里了,当我扭动身体时,那原本阴寒的目光,转变为兴奋的神情。
“妙啊!妙!百年以来,我该是第一个见到你的人!”
老头儿挺直了驼背,兴奋的样子却愈显猥琐。他得意地背起手来,绕着那尊巨大铜鼎来回踱步,边走边打量我。
当然不是!
我想灭灭他的威风。张嘴吐出一股气息,震断了好些松枝。可那看似孱弱的老人,似乎听不懂我的话语,也没被我得气息动摇半分,反而更加兴奋。
“很好,很好!无论如何,我很高兴!”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你是被我唤来的!”
老头儿搓着手自言自语,更加快地绕着铜鼎踱步。
“曾经,那些骄傲的贵族们都说,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让你响应他们的呼唤!”
“他们散布谣言,说我是一个下贱的王子,一个卑贱的私生子,根本没有王气!”
“可现在,我是全天下的王!瞧瞧,连你也响应了我的召唤”
“他们又去哪里了呢?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哈哈哈!”
洪钟般的笑声从他那并不符合的干瘪嘴唇中传来。
我看到他因大笑而左摇右晃的身体,不知从何处跑来四个小童赶忙将他扶住,这才让他没有像只猪猡似的滚倒。
可那强烈的笑声还是令他咳嗽不止,胸口像海浪般起伏不定。
这滑稽的景象,让我忍不住鼻息一吐。这次更猛烈些,一阵狂风扑向平台,一下就将老头和小童全部吹倒在地,顺势也撕开了周围弥漫缭绕的云雾。
我这才看清,原来在这老头身后,在铜鼎之下的山坡上,有一条被云雾和松柏乱石遮掩的山道,山道由一节节宽大工整的石阶组成,石阶一直延伸向山下,那上面密密麻麻跪满了人。
他们有的穿着绸服,有的穿着铠甲,有的发髻斜扎在头顶,有的戴着黑色的高帽。一个个口里仍旧念念有词,似乎也是那阵钩子般的嗡嗡声,像祝贺又像哭诉。
那些人并不清楚山顶正在发生什么。在人群两侧,一排排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还有无数白色石像,沿着山道排列,有玄龟、朱雀、宝象、狮子和老虎,尽是些寻常可见的生物,不过那白白的石料倒挺漂亮,迎着日光发散出莹润的光芒。
沿着石阶再往下看,更多的人汇成密密麻麻的黑点,其中能看到巨大的螺号与编钟。这些人并不知道此刻的山顶正发生着什么,他们忙碌地操作这些乐器,从远处传来阵阵巨响。
我突然觉得曾听过这声音。可我不记得在哪里听过,或许是另一个梦里?
“好吧,请不要生气,我不会浪费时间”
当我还在盯着山道上的景色出神时,四个小童已经将老头扶起。他脸上的兴奋劲儿消失不见,或许是受我鼻息这一下冲击,他看起来虚弱了许多。
“我今天唤你来,想问三件事。他们都说,你会回应召唤,有问必答,是这样吗?”
滑稽的家伙,最初的寒意彻底消失不见,原他不过是个弱小的人类。
他想问我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他?
我不屑回应,身体在云中扭动。现在,我还没有马上离开的唯一原因,就是那股勾人的力量似乎还没消失,可老头儿已经停止了呼唤,难道是那些跪在山道的人和乐器在起作用?
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那我要问了”
也许是看见我扭动身躯,老头以为自己得到了回应。他挣脱了搀扶他的童子,努力直起佝偻的后背,大声说道:
“我想知道,西止昆仑,东至瀛洲,这世上的尽头到底在哪里?”
这可真是个蠢问题。
昆仑向西是一望无际的大荒,瀛洲之岛向东还有深不见底的归墟。这还只是我知道的地方而已。
世事万物是不断变化增长的,目所能及的永远只是此时此刻的情景。只有天真少年才会渴望山的那头,只有无知的妄人才会追求那些未知的远方。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真是愚蠢。
我摇晃着头脑,手掌不耐烦地在空中挥舞。
“你是说,没有尽头?”
老头儿一脸惊讶,他咂摸着嘴巴。
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我看来更加滑稽。
“可我最远只能到达这些地方了,我原以为终我一生,我可以…”
他闭了嘴,脸上有些沮丧,枯瘦的手臂突然一挥。山道上那些跪伏的人好像接到命令似的突然就停止呼喊,就连更远处那些好听的钟鼓,也逐渐停了下来。
没有了嗡嗡声,我突然感到一阵清风吹进七窍,身体也轻了很多。我感到云朵在我的脚边缠绕,好像一用力,就可以腾出千里,马上离开这里。
但我现在又不打算离开了。
我想看看这个好笑的老头儿还有什么蠢问题。
“看来人力终归有限”
“既然这世上没有尽头,那么请告诉我…”
老头儿顿了顿,略带犹豫地开口:
“有没有办法让我像你一样,日行千里,或者说,羽化升仙?”
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不仅愚蠢而且贪婪。
我几乎是不经意地喷出又一阵鼻息,气浪让老头儿再次摔倒,几个小童正准备上前,但被他挥手制止。
我不知道千里万里有什么意义,日月对我来说更不是参照。它们俩不过是那极东之海中,寄宿于几座山峰上的冰球和火球,日升月落,只是它们的生活习惯而已。
但我理解这个老头的意思,他渴望这世界的尽头,或许他想去看看?
可仅就他孱弱的身体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羽化成仙,又一个狂妄的幻想。它难道不懂,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道理?
猴子不会自己变成人,如果鲤鱼跃了龙门,那它一定不是鲤鱼。
这些问题更愚蠢了。
我有些不耐,挺直身体,准备离开。抬头时,东边那颗太阳正从云海中奋力爬升,金色的光芒笼罩万里云海,照亮了东海的仙山,青松与玄鹤环绕其中,悬于天河的瀑布不断喷发出水汽,在日光中幻化为斑斓的彩虹。
再向高处深究那澄蓝天宇,威严的九重天就隐藏在深邃的星河之上,与之相比,太阳的光芒根本不值一提,它就像从那高处垂下的提线小球,悬于半空,努力摇晃。
可怜这些地上的生物,好奇于天地方圆,却永远无法真正感受这寰宇的壮阔啊。
哈哈,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个主意。
我重新降下云端,抬起手掌,一把将他抓起。
既然这个可怜的,满脑子痴心妄想的小小老头对这世间如此好奇,那就让我带他去看看这世上原与他无关的美好吧。
这样想着,我一把将他抓起,那孱弱的身体几乎没有分量,我听到山道上那些人一阵惊呼,纷纷向山顶涌来,老头儿神色慌乱,却紧紧抓着我的手,转头却是一声大喝,密密麻麻的人群这才停在了原地。
我抓着他略微腾空,抬起手掌让他沐浴在云海之上的金光里。太阳像刚才一样还在努力爬升,云层之上原本黑漆漆的银河,此时也渐渐被金光侵蚀,让遥远银河中的星辰微微发白。除了东方越发清晰的仙山和大海。向南看,十万大山正露出马脚,参差的顶峰,如犬牙般咬在云海之上。向西瞧,远远可见云浪翻滚。应该是昆仑的积雪正因日光而化作水汽。
眼下,只有北边的天宇仍旧一片阴暗。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老头儿就靠在我掌中,不停扭动他小小的头颅,环顾这云海之上的壮丽景色。
我看到清风将他的白发吹散,他的瞳孔不断放大,显然,这是他毕生不曾见过的壮丽。
当我把他放下来时,这老头儿像被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他软绵绵地摊在地上,人群一拥而上围住了他,不知是不是想听他讲述刚才看到的景观?
我很高兴,这算我给他的恩惠吗?
是他唤我而来,是他提了许多蠢问题。我没有回答,但我让他亲眼看了看这世间的宏伟,远超他愚蠢地想象。
他应该也会高兴吧?
就这样吧。我发出一声啸叫,脚掌用力,正准备腾云而去。
突然,我听到那老头细微却坚定的声音:
“等等!”
我从云里低头看,他挥散了人群,只剩那四个童子还搀扶着。他的面色惨白,不知是怎么回事。
“天高海阔,人力原来如此渺小,但我还有一问”
有趣的小人,有这么多问题。
“我该如何才能长生不死?”
“我需要时间。我要开拓一片大大的疆土。我要建立一个万世太平的帝国,我要开山修路,遇水架桥,我还有很多事想做!帮帮我!”
老头儿几乎是用尽全力呼喊着。
“帮帮我!”
他的声音把我都吓了一跳。
“帮帮我!”
可话音刚落,就虚弱地倒下。
我看到山道上那些人一股脑又围了上去。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人类的寿命很短。而且他们祖祖辈辈,有很多人,都在追求长生。
我并没有这个能耐。
可他们到底为何想要长生呢?他的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大大的疆土?什么万世的帝国?
待我回神时,那老头已经被众人簇拥着抬进一个步辇里,朝山下走了。山道上那些钟鼓声再次响起,一些人又跪拜下来,口中又发出那嗡嗡之声。
但很奇怪,这次我的身体对这声音并无反映了。
想不出结果,我索性放弃。腾云直上,在云层中再次俯瞰这座穿云而出的山峰。
回想着刚才和老头儿的对话,心里突然有点落寞。
是啊,虽然不愿承认,可自上一次长久的休眠以来,他的确是第一个真切见到我的人。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上自有世上的规则,很多事谁也无从知晓,将心愿寄予他人者,不过是无妄之举,无非是对这天地世间的规律还不明了罢了。
更何况,换作是谁也无法实现那些愚蠢的心愿。
嗡嗡声和钟鼓声还在山间作响,此时太阳已升至正午,金光大盛,天地都笼罩在光亮之中。
我感到有些倦了,就这样吧。
攥住手脚,闭上双眼,我好像就这样腾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