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名门

太原城南郊,人烟辐辏,民舍众多。其中一处青砖灰瓦宅院,虽然有些老旧,但也十分整洁,一看就是有身份,注重诗书传家、习武强身的人家所居住。门庭两边立有石狮,门梁上刻有麒麟献瑞、猛虎长啸等图画。不大的院落中,有家丁和仆妇正在忙碌着。正值仲夏时节,艳阳高照,知了不间断地把整个并州城叫得异常热闹。这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槐树下,一个幼童正在低头玩耍。一位皂衣白须的老人从堂屋走出来,走到幼童身后,一探身,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幼童惊了一下,扭头一看,立马笑逐颜开,口齿启开,脆脆地叫了一声祖父。

祖孙之乐

老翁应了一声,笑呵呵地对幼童说:“孙儿,来,告诉祖父,你今天读了哪些书啊?”

那幼童面色白净,鼻直口方,尤其那一双眼睛,有虎豹之神光,晶莹透彻,包含锋芒。

这位老翁,名叫狄孝绪。其祖父名叫狄湛,在北齐时期官至泾州刺史、车骑将军,原籍冯翊郡高陆县。狄湛自小习武,后从军,以军功不断升迁,深受器重。狄孝绪自小文采过人,以文章入仕,官至尚书左丞,年老辞官还乡。

几年后,狄孝绪之子狄知逊入仕,为夔州(今重庆奉节)长史。由并州去夔州路途遥远,狄知逊赴任时候便没有带家眷同去。

而此时狄孝绪眼前的这个孩子,便是狄知逊之子,名叫狄仁杰。

闻听祖父询问,狄仁杰脱口说道:“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

狄孝绪抚摸着狄仁杰的发髻,看着稚孙说:“是啊,孩子,人生在世,凡事必须亲力亲为,不吃苦何知苦?只有自身经历过,才能时时省察恪守,引以为戒,以免滋生骄纵放肆之态,断绝求真向善之心。”

狄仁杰说:“祖父,孙儿记下了!前不久,孙儿读到一则往事,范蠡与越王说:‘夫勇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于人者,人之所卒也。淫佚之事,上帝之禁也,先行此者,不利。’这话是规诫帝王不可逞勇好斗,轻启战端。若好勇斗狠,君王失德,则将国家疲敝,民生凋零。”

狄孝绪笑着说:“君者,乃是万人之师,以仁德开明为要,与邻国之间修睦和好,利于万众生息。倘若好勇斗狠,以阴谋兵戈,无端相向,会使人觉得丧德黩武,是为不祥,也是不利于家国天下的。”

如此一番对答过后,落日西下,有微风吹来,贴着地面,带着呛人的尘土。

因为狄知逊远在夔州,自然也难以照顾并州的老小。一家人全靠书信传达相互之间的挂念之情。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狄知逊告假一次,回来省亲。见到自己的儿子,狄知逊喜不自禁,常抱着狄仁杰玩耍,并给他讲自己在夔州任上遇到的奇人异事。小小的狄仁杰,对于父亲所讲既高兴又向往,眼神里充满了探寻究竟的好奇与渴望。待到狄知逊假期结束,本想带妻儿同去夔州生活,但父亲狄孝绪对他说,想那西南之地,天高路远,孩子年幼,不宜长途跋涉。

狄知逊也知道这个道理,便将狄仁杰留在了父亲狄孝绪的身边。狄孝绪在朝廷为官多年,虽没有位极人臣,但也算得上当朝重臣。在当时天下初定的政治环境之中,一个臣子,能够坚持正道,刚直不阿,最终还能够全身而退,自然也是一位深谙世事人情的智者。

将家中事情安排好之后,狄知逊再次离家为官,将儿子交与爹娘养护,也是无奈之举。

狄仁杰也很懂事,跟着祖父祖母,读书习武,从不倦怠。

狄仁杰长到六七岁时,有一次,狄孝绪教他前朝隋炀帝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狄仁杰熟记后,叹息说:“炀帝此人,才略也算极大,也有雄心和很多的想法,只是操之过急,终于自毁而遭众毁,真是令人感到可惜又可叹啊。”

狄孝绪急忙拦住,示意狄仁杰小声一点,又将他叫在身边,低声说:“前朝之事,今朝之鉴。此为皇家忌讳,你这娃儿家,千万不可随便说及。”

狄仁杰也学着大人模样,起身,背着双手,踱着方步,神情颇为严肃地说:“皇帝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民安而国治,反之,皇帝也只是寡人一个。”

狄孝绪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你啊,我的乖孙子,虽还是一个稚子幼儿,但境界高远,察世深邃!”

爷孙之乐,莫过于此。

然好景不长,狄仁杰九岁那年,狄孝绪及其夫人先后病逝。狄仁杰不胜伤悲,扑在祖父、祖母的棺椁上痛哭不起。

父亲狄知逊悲痛地对他说:“孩子,逝者长已矣,生者何以?”

狄仁杰扭转脸颊,带着一脸的眼泪,看着父亲说:“大丈夫生有地,死无处,当以身为天下,为万民,方不负一生。”

狄知逊闻听此言,心生爱怜,把他抱在怀里。

丁忧三年,狄知逊由夔州长史转任河阳(今河南孟州)长史。

从并州到河阳,其间六百多里。

当年秋天,在飒飒秋风中,狄仁杰跟随父母亲,离开并州,一路跋山涉水,辗转数十日,方才到了河阳。河阳历史颇为悠久,昔有周襄王被迫到此地参加晋文公召集的诸侯大会,在唐代也是一个较大的州府所在地,其北为太行山,南为黄河。河阳这个名字,便是由黄河与太行之阳坡而得来。

作为在北方出生的人,狄知逊一家在河阳觉得颇为适宜。

狄家位于河阳府衙东大街,一色的青瓦房屋,四面合围,形成一个四合院。有家丁和丫鬟,在当时,也算是比较优渥的家庭。家传学问再加上先生教授,狄仁杰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十分充实。

长到十四岁,狄仁杰俨然成了一位挺拔青年,头包青色方巾,身穿素色衣衫,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着实招人喜欢。因为狄家历来有习武防身,于危难时以身报国的家教和传统,读书之余,狄知逊也教授狄仁杰练习武术,只短短几年,他们家的习武传统,在狄仁杰身上也得到了继承。魁伟的狄仁杰,不仅满腹诗书,也练就了一身好剑术。

狄家大门正对着街市,从早到晚,不知多少人由此路过。

再一年深秋,山野变黄,秋风扫荡大地,落叶随之堆积。

有一天早上,忽听门外一阵慌乱和嘈杂。斯时,狄仁杰正在读关于《易》的书籍,有一段是张射向孔子请教“谦卦”,孔子云:“天之道崇高神明而好下,故万物归命焉;地之道精博以上而安卑,故万物得生焉。圣君之道,尊严睿知而弗以骄人,谦然牝德而好后,故天下归心焉。”

狄仁杰想到,谦卦的卦象为地在上,山在下,巍峨者隐身于广博之间,而不自恃其高,这样的一种处世态度,才是长久且令人尊崇的。故有卦辞曰:谦,亨,君子有终。

授业先生也多次教导狄仁杰,《易》者,群经之首,古来为宰辅者,必习之,不研习《易》,是不可胜任的,并为他举了当朝重臣刘文静、杜如晦、房玄龄等人的例子。狄仁杰也想,守正持中乃是君子之正道,无论身居高位还是处于江湖,君子者,当“终日乾乾,夕惕若厉”,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狄仁杰正想得入迷,没注意到外面的嘈杂,忽然家丁推门进来,大声说:“公子,衙门的捕头要找您问话。”

家丁话音刚落,一个腰间佩刀的人大步踏了进来,厉声道:“小子,你家赵姓家丁在门口被杀,你看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狄仁杰慢慢地起身,看了一眼那位捕头,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一早上,我都在读书,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捕头见狄仁杰态度轻慢,不由怒火升起,大声说:“你家看门家丁被人杀害,本捕头找你问话,你怎敢如此怠慢无礼?”

听了捕头的一番话,狄仁杰起身,眼睛盯着他,语气郑重地说:“孔圣人韦编三绝,董仲舒闭户垂帷,我满脑子的圣贤教诲,哪里容得下此类喧哗之事?请你快出去,不要耽误我读书。”

捕头闻听,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哼了一声,愤然转身走了。

中午饭时,狄知逊说起家丁被杀,狄仁杰便说了上午与捕头的对话。

狄知逊看着狄仁杰说:“你做得对,也不对。圣贤之外,无非民生。读书事大,但人命关天。圣贤所讲,天地之道也,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广地有容纳之性,一个人,一心圣贤固然心高充盈,但人毕竟生活在俗世,两者兼顾岂不更好?”

狄仁杰闻听,站起身来,躬身向父亲施礼说:“父亲所言极是,孩儿受教了。”

狄知逊又对狄仁杰说:“这位家丁于我家效劳多年,人极本分、忠厚,今他被人杀害,其中必有蹊跷。”

狄仁杰思忖片刻,对父亲说:“在孩儿看来,杀人,一则无非盗者,二则大致旧仇,再无其他因由。倘若捕头明慧,便应直接查问财物是否丢失和此家丁平素之表现,也于案情有利,其进门便大声呼喝,衙门派头,实在令人生厌!”

狄知逊说:“此捕快为人粗直,快人快语,吾儿理解便好。”

狄仁杰再次向父亲躬身说:“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数天后,有消息传来,杀家丁的凶手被捕。果不出狄仁杰所料,杀家丁的乃是与他同村的一个同族,因为财物上的纠纷,两家已两代结仇。此家丁仗恃人多势众,又在河阳城内为官宦守门,素来骄横跋扈。另一家儿子气不过,趁夜半人倦,家丁依门打盹,思维迟钝与麻痹的时候,快步欺近,一刀直刺其心脏,致使其当场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