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事

这一日,陈佩高比预计见面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出发。车子刚拐进汉江路,就见车流缓缓地蠕动起来,如同陷入泥沼的车队。不多时,汽车便完全停滞不前,唯有黄包车在车辆的缝隙间艰难地穿梭,宛如灵活的泥鳅。

“糟糕!处长,前面好像又在示威游行呢。您还是下车走过去比较好,从这儿步行过去大概十分钟就到了。上次我也碰上这种游行,那场面,车差点就被砸了。”司机小王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陈佩高下了车,还没来得及点燃一支烟,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就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了过来。刹那间,马路上的行人、车辆,连同他的吉普车都被淹没在了这乌泱泱的人群之中。还好听了司机的建议,不然真要被困在里面,想出来可就难喽。

街上一下子弥漫着刺鼻的汗味,纸张飞扬,只见游行队伍举着几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挽救民族危机联合会武大分会”。领头的几位学生带领着师生们有节奏地高呼口号:“拘捕并公审一切日本战犯”“反对美国货倾销”“宁可饿死,拒领美国的救济粮”。声音裹挟着愤怒和悲壮,直击路人的心。

美国对日本战犯的处理以及战后日本的管控,那是美国的内政事务,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地示威游行吗?陈佩高不禁摇摇头,心中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又想这动荡的民心,比敌人的炮火更致命,不由的眉头微蹙。

忽然,不远处传来“嘟嘟”的警哨声,紧接着是刺耳的喇叭声。想必是武汉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出动了,陈佩高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匆匆逃离这是非之地,朝着璇宫饭店奔去。

步行十几分钟后,一座宏伟气派的五层洋楼出现在眼前。楼顶双罗马柱构建的塔楼下,四个大大的红色字块格外醒目:“璇宫饭店”。这座饭店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璇宫饭店的布局设计风格大体上是仿照上海的永安公司,里面百货、餐厅、舞厅等高端消费场所一应俱全,堪称武汉的标志性建筑物。

饭店左右裙楼顶上各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其中一块是一位身姿娇艳的女子仰躺在浴缸里,手中拿着一块香皂轻轻涂抹着身体,旁边写着:洁仕香皂,洁身润肤,芬芳细腻。另一块则是一位扬鞭策马的美国西部牛仔,下方的中英文写着:哪里有男士,哪里就有万宝路 Where is a man, there is a Marlboro。

整个周边各式洋楼鳞次栉比,银行多得如同米店一般,处处彰显着九省通衢的繁华景象,真不愧被赞为“小上海”!

穿过璇宫饭店侧边的旋转门,便是华美西餐厅。这是武汉最高档的餐厅之一,店内是欧式豪华装修风格,大厨是正牌法国人,菜式精致考究,就连服务员的服装都十分讲究。陈佩高为了此次会面,特地穿上了呢料将军服。刚一进门,就看到吴安守在窗边的一卡座处向他招手。

陈佩高快步走了过去,吴安守立刻迎了上来,热情地喊道:“连长!”

两人先是碰肩,接着锤臂,然后击掌、敬礼,最后拥抱,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这是67师同袍之间特有的礼仪,曾经共过生死的深厚情谊尽在其中。

互相嘘寒问暖之后,两人入座。陈佩高平时偶尔会带学校的外籍顾问和教员来此地吃西餐,用地道的西式风味来调剂他们单调枯燥的生活,缓解他们对故乡饮食的思念之情。他通常也喜欢选择吴安守预订的这个靠窗位置,因为在这里能够将酒店正门和汉江路上的行人尽收眼底,会有一种抢占先机的安全感。此时街上依然还可见三三两两没跟上游行队伍拿着小标语的学生,从他们的神态看,这些学生更多是将这类政治活动当成一种凑热闹,赶时髦的事。

餐厅正中央摆放着一架钢琴,一位身着燕尾服的洋人正在深情地弹奏李斯特的《爱之梦》。那清脆悦耳的琴声如同涓涓细流,在整个餐厅中缓缓流淌,仿佛给每一位正在聊天的顾客的话语都增添了一抹温馨的节奏。

两人各自拿起菜单,不约而同地点了一道法式兔肉,随后相视哈哈大笑。吴安守说道:“在重庆工作的这几年,我经常和同僚们一起吃兔肉火锅,所以就喜欢上了这道菜。”陈佩高则笑着回应:“我觉得用本地新鲜食材制作的法餐,要比那些进口的冰冻牛羊肉好得多。”

法式燉兔肉可是华美餐厅最有名气的大菜之一。菜单上用法文写着Civet de lapin,并特别介绍道:这是一种自中古世纪就流传下来的烹饪方式,需要用红酒腌制兔肉一天,再使用多种西式香料小火慢炖。这样做出来的兔肉不仅腥味全无,而且肉质软烂却不失嚼劲,香味更是萦绕在齿间久久不散。

两人挑选了一瓶法国红酒,向服务生交代完菜单后,陈佩高率先说起自己的经历。

“当年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教堂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浑身疼痛难忍,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帐篷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血腥和药水的气味,到处都是伤势严重的军民。我头痛欲裂,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看到我苏醒过来,医生和修女觉得我还有存活的希望,于是开始给我做手术,取出了十几片弹片,但有一片在后脑,医生说他没能力,也不敢取出来,只能看我自己的运气,能不能抵御感染。最后,除了记忆受损难以恢复,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从留在军服里的军官证上得知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然后历经千辛万苦在芜湖找到了67师的残部。我们团当时是殿后的,回来的人寥寥无几,回来的几个战士彼此之间甚至都不认识。当时战场上的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特别想了解一下。”

“那可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斗啊。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敌人的炮火炸得血肉横飞。”吴安守唉声叹气地说道,“当时我还只是上海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经济系的一名学生。战火纷飞之际,年轻的热血在胸膛中沸腾,同学们纷纷弃笔从戎。我和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一同去报考航校,他顺利考上了,我却因为视力的问题铩羽而归。在从南京返回的途中,恰逢67师招募士兵,就这样,我加入了206团,担任文书一职。”

服务生过来为吴安守验了酒瓶,随后熟练地用洁白的餐布包裹着开酒器,“砰”的一声,红酒瓶的软木塞被优雅地打开了。服务生细致地擦拭着酒瓶口,然后一手托着用餐巾包着的红酒瓶,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动作轻盈而优雅地给两位倒上了红酒,随后用手势示意两人,便悄然退下了。

陈佩高对上海圣约翰大学略有耳闻,这所由美国教会兴办的私立大学,向来是世家大族和海派家庭极为热衷推崇的学府。虽说里面的孩子大多非富即贵,但在国难来临之际,许多孩子都展现出了贵族应有的担当精神,纷纷投身战场。

或许是因为听到吴安守毕业于基督教名校,陈佩高趁着服务生开酒、倒酒的空当,不禁仔细打量起吴安守来。只见他身上一件黑色合身的中山装,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他修长而挺拔的身躯,整个人显得英气逼人,全然没有中山装那种刻板的老气横秋之感。黑色的布料更是衬托得他肤色白皙俊朗。平整的领口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恰到好处地露出洁白如雪的衬衣袖口,在黑色布料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冰清玉洁。上衣袋插着一支经典的派克笔,袖口处露出一丝同样雪白的衬衣袖口,而且是用衬扣精心扣齐的。脚下一双鞋舌带有流苏的布洛克雕花皮鞋,干净锃亮。他的姿态优雅从容,举止间不卑不亢,尽显礼貌教养,不愧是被教会严格礼仪训练过的人,陈佩高心里不禁将其与周慕贤作比较。周慕贤虽然穿着更为讲究,但吴安守身上那种军人般的寸头与合身的中山装搭配起来,反而更显帅气时尚。当吴安守微微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直视前方时,真有一种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的气质。

两人相互敬酒,喝了一杯后,吴安守客客气气地给陈佩高边倒酒边继续讲述道:“没开战之前,大家一个个都信心满满,觉得咱们67师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肯定能旗开得胜。可一开战,那场面完全超乎想象。我们所守的罗店,正好处于日军舰炮的射程之内。您知道吗?在那大口径榴弹炮的猛烈炮击下,任何自认为坚固无比的防御工事都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再加上日机像蝗虫一样从空中扔下雨点般的炸弹,我们团一天下来,伤亡人数就超过了一半。”

我记得当时团长都急眼了,他和师长,也就是您现在的校长黄维,差点就吵了起来。团长觉得应该后撤到舰炮射程之外,毕竟再这样下去,全团恐怕都会毫无意义地全军覆没。然而军令如山,我们只好又坚持了几天。结果团长和团参谋长都牺牲了,他们可不是在战斗中被敌人击毙的,而是被榴弹炮的冲击波直接震死的。随后,我们团部警卫、文书、通信等人员都被下编到各个连队,我就被分配到了您的连队。我是学经济的,当初匆匆入伍,对枪支的使用几乎一窍不通。在您的关照下,我就只能在坑道里帮忙搬运弹药了。还有就是,我是一名基督徒,兄弟们都喜欢我在每一位阵亡兄弟的遗体前做祷告,慢慢地,我就成了临时的牧师,我想也许这样能给战场上还活着的兄弟们带来一丝心理上的安慰吧。”

陈佩高心中猛地一惊,关于能否后撤那是最高军事长官的决策范畴,绝不是一个战地师长能够决定的。当年他们团被留下来殿后掩护,难道真的和团长和师长之间的争吵有关?

“又苦苦支撑了十几天,人员不断地减少。终于,上面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可是我们团却被留下来执行掩护部队撤退的任务。”

当时,他被任命为临时营长,收拢了其他连队剩余的一些士兵,加起来一共也就五十几个人。“我在给大家做了祷告之后,你进行了最后的动员。我还记得你说的话:‘这一次从驻地开拔到战场,一路上你们都看到了,老百姓听说我们去打鬼子,夹道欢迎我们,给我们送水送吃的,还有很多热血青年直接加入我们的队伍。

又指了指我,你说道:‘你看,连在校的大学生都投身抗战,打了这么多年内战,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作为一名军人,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为国家民族而战是多么的光荣,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父老乡亲们对我们寄予的厚望。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辜负这样的期望!

既然今天我们已经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了,那就让我们和敌人同归于尽!

如果你们还有话想跟亲人说,就赶紧写好,让这位书生带给你们的亲人。告诉他们,你们不是孬种,虽然我们这次没有取得胜利,但我们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国家还在,亲人们就不会沦为亡国奴!’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带着遗书活着出去。

可惜啊,许多人还未及写完遗书,日军新一轮的攻击就开始了。我们艰难地击退一波进攻之后,只剩下十几名还能作战。剩下的战士默默地将遗书交给我,然后一脸决然地把手榴弹一个一个地捆在自己的身上。

你也把你写的遗书交给我,并对我说:‘我是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国家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去建设。’你还取下了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放进了信封,然后对我交代:‘这枚戒指是前两天在弹坑里捡到的,不是金的,估计是铁的,不值什么钱,但我很喜欢。我太太嫁给我之后,我一直没钱给她买戒指。这个就留给她做个纪念吧。我太太现在暂住在南京,信封上有地址,你把信和这枚戒指捎给她,说是我的意思,让她改嫁吧。’”

“我有太太!”陈佩高大惊失色,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

“是的,你有一位美丽又贤惠的太太。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一直活着却始终没有去找她的原因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时,服务生托着餐盘走了过来,准备上菜。吴安守便停止了讲述。两人默默地看着服务生按照流程,动作优雅利索地摆放菜品。陈佩高此时的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自己有一位太太这个事实。

“两位先生慢用。”服务生退下后,吴安守客气地说道:“之仰兄,请!”

陈佩高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放入口中,却感觉舌头像是麻木了一般,尝不出任何味道。他用手帕抹了抹嘴巴,又急切地追问:“我太太现在在哪里?”

吴安守用手帕轻轻地在嘴角处点了一下,就像蜻蜓点水般,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按照之前的思路说道:“我把大家的遗书放进挎包后,猫着腰刚跑没几步,日军新一轮的炮击就开始了。我看到您被一颗炮弹炸飞了出去,当时我心想,您肯定必死无疑了。于是我开始拼命地向后跑,跑出几道无人防守的堑壕后,我发现日军早已突破了两翼,正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要是直接跑的话,肯定跑不出去啊。情急之下,我就钻进了一个堑壕里的尸体堆下装死。到了傍晚,枪炮声终于彻底平息了下来。我从那一堆死人里慢慢爬了出来,您知道我看到的景象吗?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血红的落日啊!目光所及之处,硝烟弥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远处的夕阳红得就像流淌出来的鲜血一样……”

吴安守微微抬起头,目光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仿佛当年的那一幕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我就这样死里逃生,一路辗转来到了南京。按照您信封上的地址,我找到了您的太太-富芃芃。”

听到这里,陈佩高的心猛地一紧,就像悬在半空中的石块,他痛苦地喃喃自语道:“我一点都记不得她了,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就像被一团迷雾笼罩着,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拨不开。难道我这十年一直都没有勇气去寻找另一个人的原因,是我的本能还在起作用吗?她叫富蓬蓬?还是草字蓬呢?”

“不是的,她的名字取自《诗经》里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富太太是镶黄旗富察氏,家族名字自然是高雅不凡。她读完您给她的遗书后,伤心欲绝,几次都昏迷了过去。在我极力劝说下,她才慢慢平复下来。之后她拿出您送她的戒指,我看到她仔细端详,脸色先露出诧异,随后便转为欢喜,继而戴上,后还问我好不好看。我看那戒指黑不溜秋的,乍一看就像小孩子玩的玩具,可仔细瞧瞧,又觉得越看越有高级感,透着一种冷美人的神秘韵味,实在是甚是奇特。富太太看着戒指,脸上的欢喜神色突然又变成了嚎啕大哭,我想她肯定又想起了您。”

听到这儿,陈佩高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急忙用手遮挡。在感动之余,他的心中对那枚戒指也充满了好奇,更好奇自己在临死之时,为何要送这样一枚看起来并不贵重的戒指给太太呢?难道这戒指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

吴安守接着说道:“平静下来之后,富太太和我分享了你们之间的故事。

九一八事变后,各地的学生纷纷前往南京请愿。她是北师大附中的学生,跟着北师大师长一起来到国府。而您当时来自暨南大学。当时蒋委员长在军校大礼堂召集所有前来国府请愿的学生训话,言辞特别诚恳,还提出了两个办法:各校的学生如果愿意回籍的,当晚就必须离开南京;如果不愿意回籍的,就到孝陵卫加入义勇军接受军事训练。训话结束后,军校招待大家吃晚膳。在晚膳期间,同学们相互讨论这两个方案,结果只有极少的同学选择去孝陵卫接受军事训练,而你们俩就是其中之一。就这样,你们相识了。后来你们到孝陵卫军营报到,长官接收了您,但觉得富太太年龄太小,极力劝她回学校继续读书。不过你们俩互相留下了通信地址,从此便开始了鸿雁传书,感情也在书信往来中逐渐加深。后来您考取了中央陆军大学,富太太北师大毕业后就来到南京和您成亲。她在航校眷村的国民小学找到了教职,就此在南京安了家。

虽然你们夫妻二人经常因为您频繁换防而聚少离多,而且薪水微薄,但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富太太是镶黄旗富察氏一族,虽说未入八分公,但家族世袭罔替。不过到了民国,家道中落,她的父亲没有什么技能来维持家用,娘家常常需要别人的接济,而您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对您非常感激,只是遗憾一直未能怀上孩子。可惜啊,生不逢时,国破家亡啊!”

陈佩高听着这些故事,双眼渐渐湿润了,他痛苦地说道:“哎,自己的故事自己都不知道,还得靠别人来讲述,真是造化弄人啊!那我太太现在还留在南京吗?”陈佩高急切地想要知道太太的下落,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南京,大声告诉她国家已经太平,家也还在。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神意难测啊。不过我们基督徒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或许就是神让您失去了记忆,又通过我来把您失去的记忆重新找回来。”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主菜-法式兔肉。看到两人几乎没怎么动汤和沙拉,便问道:“味道不好吗?我和厨房说一声,给您换一份?”

“噢,味道很正,我们刚刚聊得太投入了,汤都凉了。要不您帮我们换一碗热汤吧,谢谢!”

服务生悄无声息地把汤碗撤了下去。

两人拿起勺子品尝起兔肉来,用红酒腌制过的兔肉果然香气醇厚,肉质软烂却不失嚼劲。吴安守看出陈佩高心不在焉,只吃了几口就放下勺子,拿餐布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

“我虽然不懂军事,但我亲身经历过日军炮火和飞机炸弹的猛烈攻击,深知其厉害。南京处于舰载机的攻击范围之内,当时我就想,南京恐怕很难守住,不能久留。那时候从南京往西的航道为了防止日军军舰沿长江而下,已经用沉船堵塞了。如果要向湖南、湖北方向逃难的话,就需要先到芜湖才能乘船。可是从南京到芜湖的公路上挤满了东上增援的军队和西下逃难的难民,大家相互推搡拥挤,寸步难行。所以我就劝说富太太改道前往上海租界避难。那时候日军还没有和英美宣战,租界相对来说是安全的。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们在英租界找到了一间房子,并且安排她在父亲的纺纱厂做文员。安顿好富太太后,我便回到圣约翰大学继续我的学业。

这一路上,我看到成群结队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和溃败的军队混在一起。他们既不能对尾随而来的日军形成任何威胁,又严重阻碍了军队的行动和物资的运输。而政府却没有组织任何救援力量,任由大家在战火中自生自灭,很多人就那样倒毙在路旁。当时我就想明白了,国家不仅需要十万青年当兵,还需要很多懂得现代化管理的青年,学以致用也是一种爱国啊。”

听到这儿,陈佩高心想,当时吴安守才不到18岁,就有如此深刻的社会观察力,真是了不起。怪不得新任的省主席会把他从重庆调过来,现在虽然只是省主席的秘书,但以后要是听到他被委以重任,自己肯定不会感到吃惊的。

“一年后学校放暑假,我回到家。有一天听我妈讲起了富太太的事情。我妈说那一天她去外滩上的汇丰银行拿支票,巧的是接待她的银行职员居然就是富太太。我妈起初没认出来,是富太太先叫了我妈。我妈说她刚见到富太太的时候,富太太刚丧夫,一脸忧伤,穿着没有腰的粗布长衫,当时也没觉得她哪里漂亮。没想到经过一番打扮后,她变得又漂亮又时尚,而且仪态谈吐高雅大方,我妈赞不绝口,说贵族就是贵族,哪怕是破落户,也比那些暴发户家的千金强多了。她们俩聊了好久,我妈说富太太告诉她,是从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得知这份工作的,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应聘上了。现在她已经升为主任职员,专门负责银行的大户业务,薪水也很不错。她租了一套公寓,把北平的父母也接到了上海,还请了佣人呢。有好几位有名有姓的公子哥都在追求她,纷纷把钱存在汇丰银行,银行经理现在对她就像对待宝贝一样。她还对我妈说太感谢我把她带到上海了,说上海真是个好地方。”

陈佩高听到前面说太太漂亮,心里挺高兴的,可一听到有名有姓的公子在追求自己的太太,一股醋意就涌到了嗓子眼儿,不由自主地把刚送到嘴边的瓢羹连肉又放回了碗里。吴安守敏锐地瞄了一眼陈佩高的细微反应,然后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半年后,我收到了那位考上中央航校的同学从云南寄来的信。他说他从美国培训回来后加入了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队,驻扎在昆明。这位同学就是这家餐厅老板叶小姐的儿子,他说航空队基地需要负责后勤物资管理又会地道英语的人才,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我,而且还能和好朋友再次相聚。我父母亲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鼓励我去。而且我父亲当时正响应国府的号召,准备把工厂迁到四川。

考虑到一家人都要搬离上海,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在我去云南之前,就去汇丰银行找富太太做个告别,也算是对您托付的事情有个最后的交代。见到她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吃惊,她真的和我妈妈描述的一模一样,焕然一新,光彩照人。她坚持要请我吃饭,我们就找了附近的一家西餐馆聊了很久。

那一天是我在上海生活印象最深的之一。她在盘子里切牛肉的动作是那么优雅从容,脸上没有了初见时那种深深的忧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自信,言语间还带着几分自豪。”

“她说像他们这样的没落贵族,父辈们虽然读着圣贤书,但并非都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改朝换代后,大多数人只是因为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罢了。她父亲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双细白修长的手,一颗高高在上的玻璃心,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忠臣良将思想,不屑于柴米油盐的生活,放不下架子,结果不知不觉就落得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却还翻不了身。女儿家反而更容易放下包袱,学会平民的生存之道。”

“她说来到上海后发现,祖上的爵位就像一个招牌,还真挺有用的。我在银行招呼贵客的时候,我这个爵爷家的小姐给他们端茶送水,那些新钱觉得特别有面子,老钱则更容易与我们拉近关系。我能给银行拉来生意,自然就受到了器重。我在那里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我现在和一位银行海归客户合伙在国际饭店开了一家高级定制时装店。我自己当模特,穿着新设计的式样在银行接待贵客,我们的式样中西合璧,非常吸引眼球,很受阔太太们的喜爱。当时和她吃饭的时候,她穿着自己时装店设计的新式旗袍,真的很高级,连我看了都喜欢。听到她现在的生活如此顺遂,我也觉得很开心。临走的时候,她硬塞给我一份礼物,以表达她的心意。你看,这就是当年她送给我的礼物。”

吴安守小心翼翼地脱下手腕上的手表递给陈佩高。那是一块Oyster蚝式劳力士手表,而且是恒动摆陀自动上链的最新款,相当名贵。虽然表带有些旧了,但依然奢华夺目。

“看样子,她是赚到钱了。我是买不起的。当时她改嫁了吗?”陈佩高把表还给吴安守,试探性地问道。

吴安守接过手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不好意思问这么私密的问题啊!不过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当年您让我转交的戒指,因为那枚戒指乌黑亮丽,在富太太白皙的手指上特别显眼,我想再粗心的人第一眼都会注意到的。”

陈佩高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不过……”吴安守顿了一下,“她把戒指改戴在了中指。”

这很明显,她虽然还怀念着过去,但已经开始接受新的生活。陈佩高心里一紧,一股凉意袭来,但还是强装镇定,挥了挥手,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她早应该听我的去改嫁,趁还年轻,漂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去昆明应聘上了那份职务。在昆明,我还经常很有兴趣地把富太太的事当作传说故事一样讲给我的好朋友张楚飞听,我的女朋友听。噢,张楚飞就是这家叶小姐的儿子。后来,楚飞阵亡,我便去了重庆,从此再也没回过上海。随着时间的流逝,公务和家庭事务缠身,富太太几乎从我的记忆中淡去了。人生就像一场旅途,有些人能陪你走过一段路,然后就各奔东西,再无交集。我以为我和富太太的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

吴安守轻轻拨弄着兔肉,吃了几块后,举起酒杯向陈佩高敬了一下,抿了一口红酒,慢慢擦了擦嘴角,双手合十,目光深邃地看着陈佩高缓缓说道:“人生也很有趣,不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一个礼拜前,我遇见了你,然后居然又遇见了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