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章县。
“来,上官这边请。”
“哼!”蓄着浓密胡须,穿着整洁官袍、身佩黄绶的文士缓缓走进厅堂之中,一进大院他便看到几个鼎炉按院中风水被井然有序地摆放着,而整间宅子更是烟雾缭绕,二三道童在内殿念经。
见到眼前此景,他一时有些惶恐,当即扯住那个领着他进门的道童的领子,恶狠狠地问:“你们的师父在哪里?”
“就,就在殿内。”
那文士听后手一松,便推开了那道童,他神色严肃地走近殿中,便看到于吉和于安两师徒正跪坐在上方,神情冷漠地看着孤身来访的他。
“众弟子下去吧,王县尉与我有要事要谈……”
“于吉!”那文士其实乃是句章县之县尉,他由王朗亲自挑选,是典型的儒学子弟,所以对于吉这些个道士并没有好语气了严,“你就回我一句话:县中的秦皇像还拆得了否!”
他是万万没想到县令能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糊弄住,连王郡守的话否不听了,不过更令人惊讶的还是他一个外乡之人仅仅几天就能震住一众县民,当地望族非但为他空出一间宅子传道,还唯他是从,这是何等的可怕?况且此人吟诵的还是太平道之经义!
“拆得了,当然拆得了。”于吉有些沙哑地笑了笑,“县尉啊,这县中有不少我的教徒,只要我一句话他们,稍微修饰一下言语就能令他们听从,这秦皇像既然留得了,为何又拆不了呢?”
“哼,既然能拆就好,明日之前我要庙堂里再也见不到吕政木刻。”王县尉冷哼一声,反正他想着驱除此等妖邪之事还要等王郡守吩咐后才好行动,随即挥袖离去,可谁知于吉又叫住了他,“县尉!我是说拆得了,可没说我愿意拆吧。若郡守同意我在此处传道……”
于吉冷冷地看着王县尉,似乎完全不畏惧王县尉的权势。
“想都别想!”
“大胆妖人!你这是何用意,你举众闹事,违抗上意,传播太平妖道,任何一条罪我都能治你死罪!”王县尉怒气冲天地看着于吉,可透过这缭绕的雾气,他似乎只能看见于吉对自己轻蔑地笑着,“对了,你还与昔日贼人许昌的子弟有来往,这点本官亦知!”
“哈哈哈!你知晓了又能如何?就算你知晓了百姓就会听你的话吗?独夫之言堪比悠悠之口?”于吉冷哼道。
“我乃朝廷命官,王郡守之吏,他们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的不成!”
于吉耻笑道:“你以为呢?若你的圣人经义那么有用,那为何那日在庙中连县令都不助你?你可知:何为民意?来人,送客!”
王县尉闻言,额角青筋暴起,他自幼习读圣贤书,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殿内香雾缭绕,却遮不住他此刻眼中寒芒如刀。
“妖道!”他猛地踏前一步,“尔等蛊惑愚民,妄议朝政,还敢妄称救世?《周礼》有云:'刑乱国用重典',待郡守兵马一到......”
“兵马?”于吉突然放声大笑。
他缓缓起身,枯瘦身影在此刻看起来有些不屈不挠,“三日前城东暴雨,城南堤坝崩塌,饿殍漂橹之时,县尉的兵马在何处?
他忽地逼近,“是老朽带着弟子们冒雨挖泥夯土!还有昨夜西街陈寡妇难产,血浸草席时,县尉的医官又在何处?是贫道用祝由术保得母子平安!你说老夫是妖道,用妖术,可为何没人觉得我是妖人!?”
仿佛是正好安排好了一般,道观外隐约传来百姓诵经声,如潮水般涌来,而且声势越来越大。
于安也适时捧出一匹丝绢,其上密密麻麻按着朱红血印:
“县尉,此乃三百户联名请愿书,句章百姓宁可拆了县寺牌匾,也要保住秦皇像——县尉可知为何?”少年突然提高声调。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
于安并不明白于吉所说的民意和太平,在他眼里百姓是痴愚如猪狗一般的动物,而那也是曾经的自己——为了虚无缥缈的起死回生之术,竟然以身犯险。
不过好在如今的他已经告别了这种愚蠢,并成为了利用这种愚蠢的人。
王县尉看了眼那匹绢书后,踉跄撞上青铜香炉,炉灰沾污了崭新官靴,骨肉也为之一痛,但嘴中还在念叨着他们两人不过是蛊惑世人罢了。
但他又想起今晨经过市集时,那些曾对他跪拜的商贩,此刻竟都聚在道观外探头张望。更可恨的是连县中小吏,昨夜也悄悄来此求符水治咳疾。
“强词夺理!”他强撑威仪,“尔等妖术惑众,与当年张角何异?待本官......”
“张角至少让饥民喝上粥饭!”于吉突然厉喝,枯指划过供桌上斑驳剑痕,那是二十年前许昌起义时留下的印记,“县尉可知百姓为何宁信妖术?因为你们这些读孔孟的官老爷,见到流民就掩鼻绕道,见到饥童就高诵‘君子远庖厨’!”
“唉。”只见于吉又故作悲痛,“你们的祖师尚且学于孔子,为何你们这些儒生就不愿意与我们学习呢?老夫送你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
他可以为自己比王县尉更在乎这民,这天下。
“你懂个屁的社稷!”
王县尉刚骂完,可道观外忽起喧哗,几个粗布汉子抬着担架冲进来。血腥味混着草药气瞬间冲淡了檀香。
“仙师救命!”为首汉子满脸焦灼,“赵铁匠被山越流矢所伤,特来向您请一剂符水。”
于吉神秘一笑,然后顷刻间已蹲在伤者身旁,王县尉目瞪口呆地看着老道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将腥臭药粉洒在狰狞伤口上,方才还气若游丝的伤者,竟渐渐止住了抽搐。
“何须符水呢?只需心诚,那么过几日就好转了。”
“看见了吗县尉大人?”于安冷笑着递过染血布巾,“何为……民意?”
王县尉踉跄后退,官帽歪斜地挂在脑后。他突然又想起半月前巡视义仓,那堆积如山的霉米;想起城北孤儿蜷缩在破庙,而自己以不合礼制为由驳回了增设粥棚的提议。香炉青烟扭曲成诡异形状,恍惚间竟似无数饥民朝他伸手哭嚎……
“这香有蹊跷……妖孽......你们这些妖孽......”他喃喃着扶住门框,却发现道观外早已围满百姓。
“于仙师治好了我孙儿!”一老妇嘶声哭喊,“去年县里发瘟,我儿媳妇就是被你们活活烧死的!”
“本官是为了救人。”王县尉本想开口回道,但见群情沸腾,一时之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此刻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明白为何县令态度骤变——这不是简单的祀庙之争,而是民心如野火,已借妖道之手燃遍句章。
原来,甲子年的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好......好得很......”他强咽下喉头腥甜,指甲深深抠入门板,“”七日后郡守亲临,倒要看你们这些符水能敌得过真刀真枪!”
说罢他仓皇转身,却被门槛绊得险些扑倒,就这么狼狈地离去。
而身后的诵经声还不绝于耳。
还好念的不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于吉则忽然来了兴致,伫立于殿前望着县尉远去的背影。
“师父,要不要让许昌旧部......”于安压低声音上前,却被于吉抬手制止。
“无妨,你须知符水可能敌不过刀剑,但是刀剑未必敌得过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