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上柳梢头,昭陵。
长街熙熙攘攘,街上家家户户皆张灯结彩,照得这条街恍若白昼。
一朱红台前,人头攒动,不少人争先恐后地伸长脖子张望,人群中时不时爆出一阵欢呼声,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扭头看过去。
而在明亮光鲜的戏台后边,本该漆黑得不见五指的幕后一隅,却闪烁着微弱的亮光。
无他,只因燃着三根红烛,三根香。
豆大的烛光被风吹着跌撞不稳,淡紫的烟雾袅袅升天,照明了一个人露出贪婪的双眼。
也照明了这人面前的供案,红褐色一团正摆于其上。
他颤抖着枯树皮的手,嘴角挂着虔诚的笑意,如痴如醉地吸着那香,缓缓揭开供案上的一层红布。
龛牌、瓜果、鱼肉等等映入眼帘,红布全揭开后,赫然是一个灵堂。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红烛被吹灭了一根,还剩下两朵焰火跟着抖了下,苦苦挣扎。
这风一来,好似无形的屠刀往那人骨肉上刮,那人瑟缩得耸肩,唇齿打战。
他见状,颤着腿跑着从旁侧的箱匣里取出一把剔骨刀,往自己空出的手切去。
他切自己的手,皮开肉绽,一滴一滴鲜血滚落,白骨裸露。
他眼睛不眨一下。
连长在眼眶边的睫毛也未动分毫。
待滴滴血如甘霖水滴坠在木碗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心中才好似置放了块青石板,落了半颗心。
他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仰起头望着灵堂中央的灵牌,满脸堆笑,讨好地问道:“小鬼大人,这点血可是喝足了?可否满足在下一个心……”
他的话才说至一半,喉咙被一双无形有力的手狠狠扼住。
他伸出双手死死拽住那双手,眼睛瞪得赛戏台前的灯笼,断了气。
又有一根红烛灭了,独一根红烛燃着。
血泊旁,三根香的紫气散在天际。
“郑老五,郑老五!老大叫你来接手!咦?郑老五!你这人怎么叫不应啊,老大要发火了!还不快来!”
“郑老五!郑……这里怎么放了把剔骨刀,吓死我了,差点踩到,郑老五!郑老……你在这?!”
“上苍啊,人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
朱红戏台前,一老者仍舞动着木偶,不过木偶动作已变得缓慢迟钝不少,只因他双手已是酸痛。
眼见不少人见此拉着亲朋陆陆续续转身离去,他眉头紧皱,缝隙里仿佛可夹死一只苍蝇,额头流下了汗水。
有一伙计脸色苍白地踉跄走到他身边,向他耳语几声。
他脸色也泛白一刹那,很快恢复如常。
就这一瞬功夫,他手中的功夫险些不稳,木偶的手差点甩飞出去。
座中已有人唱衰或哄笑,扭头离去的背影愈来愈多。
老汉将木偶线牵得稳些,心神一定。
他瞥了眼这学徒生疏的手,沉沉叹息一声,低声吩咐他去给郑老五收尸。
他手上再使上些力,木偶再次活灵活现地摆动四肢,零星几个人回过头来。
忽然微风过耳,老汉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嗑瓜子的声音,侧首一看。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明眸皓齿,一身庭芜绿绫罗裙,倚木望着他手里牵绕的线,嚼瓜子的嘴停了,眼中闪过几分欣赏。
他本想开口问,谁知这位少女抱拳,先开了口。
“先生,在下温行迩,操纵木偶十几载。见先生双手呈疲累之态,先生可否予在下一个机缘,令在下试手一二?”
老汉如鹰一般尖锐的目光扫过温行迩的手。
只消一眼,他便可断定,温行迩这双手已操纵木偶十一年。
“那就让老朽……见识见识温姑娘的娴熟技艺,请。”
话音刚落,老汉果真什么也不管地扔给温行迩。
温行迩也不慌,接过这被老汉刻意揉成乱麻的线后,三下五除二地将这线捋平捋顺捋直。
她指尖微动,那木偶便再次活灵活现地跳起舞来。
……
翌日。
戏团旁办了白事。
戏台这边笙箫悠扬,戏台那边哭声连连。
晌午,温行迩牵累了木偶,坐在长木凳上休息,准备吃席。
当一盘盘菜被端上来时,平日只吃一碗饭就饱的温行迩,这下连添了三碗饭。
温行迩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她那桌除了她以外的食客全走光了,她一个人端着碗筷,想夹多少夹多少。
当时她在想:
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想必是神仙下凡做的吧?
……
直到,月再攀上枝头。
夜已深,房里陈放一套褪漆的棺材,棺材板在震动,一个长长的指甲刺破了棺材板,伸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棺材板被掀翻,棺材板的背面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划痕。
在隔间倚墙打盹的温行迩听到动静,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下子跳下床来到了厅堂。
当看见厅堂里无盖的棺材里空空如也,温行迩一拍脑袋,暗叫不好。
她听见膳堂里锅碗瓢盆被摔在地上的声音,连忙赶过去。
温行迩只看见一个光风霁月的男人正不停地往那死去的郑老五扔蛊虫。
尽管这对郑老五有所伤害,但他仍然只是艰难地喘息着。
温行迩在一旁并没有盲目地跟过去厮杀,她观察了半会儿,感觉到郑老五身上淡淡的阴气。
人死而复生......
温行迩猜测这可能是小鬼夺舍了郑老五。
不过这阴气淡,且从武功招式看,这小鬼刚夺舍还对自己的肉身不甚熟悉,只靠蛮力。
温行迩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是能稳稳地落下了。
她顺手牵羊,随意地从桌案上拈了块雕花蜜饯放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赞叹一声“好吃”。
随后捏了个几个傀儡,念了句法术,让傀儡帮他作战。
很快,在傀儡和那男子的招式下,被小鬼附身的郑老五终是不动了。
傀儡门将郑老五制服后,把这具尸体提进棺木里。
无人问津的角落,那一根红烛终是熄灭。
事后,那俊美无俦的男子望着她,半信半疑地问:“姑娘,果真做得好吃?”
温行迩点头如捣蒜,她再往嘴里塞了一个糯米糕,嚼了半会没口齿不清了才接话:“当然,那还有假?”
“是我做的,”男子温柔地笑笑,“实不相瞒,在下会做不少珍馐美馔。为报答方才少侠的豪爽出手,少侠若是喜欢,我不介意再多做几个,直到少侠吃厌为止。”
温行迩的双眼眸光闪亮,告知那男子自己的姓名。
她并不知道,她这眼前的大厨师,正是因为做菜做得太过难吃而被贬下凡的。
楚明霁望着她,心想:
在天界天天被那些大仙们挨骂说菜难吃,总算有人肯定他的厨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