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泽洲具区泽上空。
一头数千里身长的黑蛟正在云间上下翻飞，数道流光在其周围拖曳盘旋，虽然彼此交手不断，却并未有半分道韵散出。
小长生境得体魄无垢，大长生得形神不灭。到了大长生境以后，道躯对于修士的束缚已几近于无。即便是有着先天体魄优势的妖族，也未必会在道躯一事上花费功夫。
故而这位新晋的合道境妖族虽在云上展露了庞大身躯，但实际与人斗法的，却是他随手点出的几个化身。
他施展道躯却也不是为了气派，如此做终归是要冒着风险的，他大半积累都还在其中，若是果真被大修士将道躯毁了，也是不小的损失。且他初入合道境，原本之道躯与天地大道感应更为密切，即便道境相同，本体终究会比化身强上许多。他如此做，却是为了威慑周遭的人族修士。
——他这副道躯已经与具区泽周围天地大道几近相融，若要将他杀死，就无异于将整个具区泽毁掉。且只要他愿意，周围亿万凡人都难逃一死。
故而此刻早已前来此地的两位人族合道境高手，并未真正出手，只是让各宗境界高些的弟子轮番上阵，虽不能打杀了这头妖族，但牵制其心神还是有些用处的。
各宗大长生以上的门人俱是争先出手，毕竟与合道境高手这般厮杀的机会可不多。
忽而那半空中的黑蛟双眼一睁，一双金光浓郁的竖瞳中杀意澎湃，他暴喝一声：“尔敢？”
这头大妖出世之后，基本对五洲格局已经了解清楚，他也知道如今人族势大，定然容不下自己的众多族人。所以他已做好准备，任由人族将自己的儿孙杀个大半，他今后也低头作妖便是，哪怕被哪个圣人拉去看几千年山门、当几千年坐骑，他也认了。只要留的性命在，以后自是有机会遁去海里，或是去如今妖族苟延残喘的那座大洲。
但是如今，怎的有几个小辈闯进了自家洞天之内？竟还把老祖的残魂给斩了？他倒也不是真的敬重自家老祖，实在是还有几样族中秘法没学到，老祖就这样彻底魂飞魄散，有些遗憾。
两位九泽洲大能见这大妖忽然发作，也并不觉得惊讶。他们对于各宗弟子闯祸的本事最是了解不过，定然又是有人捉了这大妖的子女，或是闯了什么禁地。
见那大妖暴怒，两人只是随意出手，便将对方身形定在原地，那老蛟顿时再无法翻腾丝毫。
老蛟知自己挣扎无用，便只好压抑怒火，化作人形，也散去一众化身，与那两位大能行礼告罪。
“可是有什么重要后辈出事了？若要留他性命，贫道帮你与下面知会一声便是。”一位合道境大能见这老蛟知趣，便主动开口予以安抚。
那老蛟此刻化作一位眉目俊朗的黑袍中年人，他摇头叹息，痛心疾首地开口道：“他们便是去族中探宝也是无妨的，可是何故要毁我老祖之残魂？老祖他早已陨落，如今不过一缕神识，因挂念族人才未曾散去……”
围过来的各宗弟子闻言，却没谁觉得这老蛟可怜，甚至大多人都觉得好笑。若非他们有所顾忌，便是连同眼前这老蛟一并斩了也未尝不可。
正在那老蛟叹息不止之时，一道剑气裹挟数道人影自大泽内飞起。
自然是李诀一行人。
先前在那龙宫之内，李诀只是仔细探查一番，并未取走太多物件。但齐萱与齐瑛却在暮儿公主的盛情“款待”下，收了不少龙宫重宝。那暮儿公主见齐瑛对那些女子物件兴致有限，便又带她去了族中武库，将其中太古藏品搜刮一空。见那暮儿公主这般热情好客，齐萱与齐瑛一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
齐瑛带着李诀三人落于那老蛟身前不远处，周遭修士当即退让开来，可没谁敢找这位剑修大能的不痛快。
暮儿公主此刻怯生生躲在齐萱身后，她如今已算是族中叛徒了，实在没脸见自家长老。
齐瑛向李诀问道：“家主，怎么砍？”
那老蛟顿时面色大变，这姓齐的怎么来了？
李诀可没办法真的跟这些齐氏仙人一样洒脱，他与那两位本洲大能行礼，又传声问明情况，才与齐瑛商量道：“要不，就砍一剑？”
齐瑛嘴角露出笑意。看来李诀对他们剑修还是不够了解啊。
只见这位白发剑仙随手一挥，一缕剑气便钉入那老蛟眉心。老蛟已是认命般闭上双眼，任由那剑气在体内乱窜。
片刻后，这老蛟释然睁眼。还好，半条命而已，与大道的联系也还在，不至于真的跌境。
却听齐瑛开口道：“这只是半剑，剩下半剑看你表现。”
言罢，她让李诀取出虬须剑，在那老蛟面前晃了晃。
老蛟不禁苦笑，他之前一感应到这把剑的存在，就已经有所预感。看来终究还是躲不过。
他从袖中取出一对长须，也不犹豫什么，递去了李诀身边。
李诀一时有些尴尬，他对如此重宝觊觎之心有限，但身边的仙剑却早已经按耐不下。那老蛟的长须方才入手，瞬间就已被仙剑吸走了不少灵性。
略加推算，便知若是将这两根长须炼尽，虬须剑本身至少可添三成威能。至于究竟能强到何种地步，能否与那些大能手中的神兵利器一较高下，李诀却是并不清楚。
齐瑛却告诉他，曾经有人评过百剑谱。将来之虬须剑，至少可以跻身前二十之列，若是能得真龙须炼剑，跻身前十也是有希望的。
临别前，李诀当然不忘与那老蛟道一声：“谢前辈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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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相峰上。
赵霁看着李诀和齐萱二人领回来的一队大小蛟龙之属，眉头一皱。
他半点不信李诀口中“根脚清正，化龙可期，与山门有缘”这类托辞，但他也没明白李诀为何要在天相峰上养些蛟龙。
总不能真的是为了好看？
待几日后，赵霁推门看到那些站成两排的“龙女”时，忽而就明白李诀这小子为何要跑去逍遥宗住些时候了。
早先已有一封传信玉符飞去了太霞山霁月峰，向李诀认定的准师娘禀明师父赵霁近来在山上豢养女妖之事。
此刻若是不出意外，那位霁月峰的刘仙子，应该已是偷偷来过这里了。
当然，也有可能，她现在就在此地。
赵霁让这些妖人退下，在这方小小的庭院中摆下一方矮桌，两只蒲团。又在桌上横放一部相当老旧的道书，好似有两人对坐，要一同参悟一般。
赵霁思绪又回到了昔日的上玄宗，那时的某个峰头上，也有这么一
方小院，一块矮桌，有二人对坐。
身前那人总会带着某部道书前来，与他问一句：“师兄，老祖师这段经文，写的实在太晦涩了……”
而他则会与来人细细解释一番其中大道真意，每每说得口干舌燥，却发现那人早已在自己身边安然睡下。
他这个作师兄的也不如何训斥师妹，只是轻轻将她唤醒，将那些所讲内容细细问上一问，师妹自然是对答如流。待她意识到自己露馅了，却只是嘿嘿一笑，与师兄撒娇一阵，便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赵霁正在回忆这些旧事，忽而听到一声轻唤：“师兄。”
赵霁蓦然抬头，却见对面正端坐着一人，与他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两人却再无什么言语，都将目光看向了桌上的那部道书。
怎么办，难道要再讲一遍？
两人心中这样想到。
见这两人果真对坐无言，早已得了李诀安排的暮儿便知，此时该自己出场了。
之间这位昔日水裔妖族的公主，换上了自己最清凉的衣衫，又浓妆艳抹一番，才走入了赵霁屋内，为两人奉上茶水。
她倒是还不忘给自己加些戏码，在为赵霁摆茶时，叮嘱一句：“赵仙师，小心烫哦。”
一旁的刘舒月本来闻这妖女一身香气，就相当不悦，见她竟敢在自己面前与赵霁这般亲近，便开口问道：“师兄如今怎么喜欢在房里养些这般庸脂俗粉，还净是些妖族。”
赵霁也是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骂李诀真是个孝顺弟子，以后最好呆在那逍遥山上别回来了。他嘴上却是下意识道：“师妹，你听我解释……”
刘舒月见那女妖向自己递来眼神，还暗暗一笑，顿时知晓这也是李诀的安排，便与对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口中却不与赵霁客气半分：“师兄不必解释了，这么多年山中虽然清净，但也难免寂寞，我自是能理解的。倒是我此番冒昧来访，扰了师兄清净了。”
言罢，她便作势起身要走。
赵霁此刻虽知这是李诀的安排，也不禁怀疑几分师妹是否知道实情，但既然氛围已到，他总不好时隔千年，再误一次师妹的芳心。
赵霁起身拉住师妹的袖子。尽管他自知，自己这一起身挽留，要坏了不少他这么多年来的辛苦谋划。
刘舒月便顺势回身看他，心中则是暗笑，师兄这一如当年的分寸感呐。
却听赵霁开口道：“师妹，是师兄错了。”
刘舒月顿觉鼻子一酸，积郁了千年之久的泪水便不住地淌下。她却不开口，只是满含幽怨地盯向师兄。
见赵霁已经扶着师妹在此入座，一旁的工具人公主自知使命完成，便悄然遁去一旁，不敢再打扰这对苦命鸳鸯。
赵霁不比当初的李诀好多少，对男女之间如何相处，更是一窍不通，这还没安慰几句话，便把刘舒月给气笑了。
两人又讲一阵当年门中乐事，却是将话题带回了现实。
“可惜你们太霞山不收男弟子。”
刘舒月有些不理解师兄此言何意，师兄不能去太霞山，但是自己可以来清净山啊。
却听赵霁继续开口：“李诀真应该拜在你门下的。你们两个，都把情字看得太重了。”
刘舒月仿佛早已料定赵霁有此一言，便开口道：“那师兄你呢？把仇字看得最重吗？”
赵霁一时眉头紧锁，却是一言不发。
刘舒月继续道：“想独自了断当年上玄宗之恩怨，让我彻底成为一个在太霞山的局外人。师兄，我说得对吗？”
赵霁闭上眼睛，并不接话。
“师兄，李诀那样聪明，岂会不知你给他绝念丹的用意？”
赵霁这才开口问道：“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刘舒月摇头道：“他只是给了我一颗绝念丹。此丹之丹方为当年上玄宗所藏，除了师兄你，如今还有谁会知晓？”
她见师兄有些心绪不宁，便继续开口道：“师兄，你难道未曾发现，李诀近来有些渴求道力增长了吗？
我也是刚刚才醒悟过来，他为何执意要帮你我再续前缘的……？”
赵霁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个一直看着长大的弟子，居然是近几百年来，唯一一个将他赵霁算计得如此狼狈之人。他苦笑道：“他在逼你陪我入局，逼我为自己求一线生机，逼我找些活下去的理由。”
“师兄，你会后悔吗？”
赵霁只是看向她的眉眼，并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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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李诀与仙人齐萱在逍遥山上逍遥自在。
仙人赵霁与仙人刘舒月在清净山内清净无比。
五洲之地，更有无数这般仙人。
但人间的刘代，正在清点战死的袍泽。
他在楚国北部向南而去，不断收拢宋军残部，已经是聚拢了数万之多。固然杨风建议他要为后续的战事做好准备，朝廷对他的加封也已经到了，但刘代却无半分喜色。
他这一路上见过太多因两国交战而妻离子散的百姓。也见了太多因仙人斗法而被殃及性命的凡人。
此前他又与一支楚军精锐遇上，双方交缠数日之久，他虽然险胜一场，但麾下兵马折损了近万人。
尤其是这最后一战，对方精骑忽而直袭刘代所在中军。便是杨风都没料到对方能如此果决，舍了大半骑兵当佯攻的弃子不要，也一定要来试一试能否将主帅刘代斩首。
此战当中，那些被刘代亲自从铁瓮城带出的、本该成为刘代亲军的士卒，几乎死绝了。
那位张老将军因替刘代抗了一刀，一只胳膊已经废了。
刘代现在无论杨风如何劝说，都提不起半分战意。他向宋君请求休战回师的奏表已经寄去京师。
任他刘代再如何铁石心肠，此时都不愿再让袍泽们在这处战场上送命了——此次九泽洲天时有异，仙妖混战，主要波及惠州和湖州，楚军主力保存大半，而宋军东征军队几近全灭。
这已经是杨风曾说过的，宋国最差之情形了。凭此时宋国的国力，再整军马，战胜楚军确实可行，但果真如此，宋楚两国疆域，当真就会成为民不聊生之人间炼狱。
刘代正在篝火前看着袍泽的尸身发愣，忽而有士卒来报，亲王赵烨率部将前来会师。
刘代收回思绪，跨马与军中诸将一同外出迎接。
亲王赵烨此前领着宋国镇守京畿的部分精锐，取道蒙山峡谷奔赴前方战场。他与刘代同样较为幸运，尚未赶到前线，就遭遇了具区泽动荡，故而兵马折损不多。
赵烨早就记住了刘代这个名字，此次见面时，发觉刘代情绪低落，且好似刚掉了眼泪，也不禁有些疑惑。
刘代这般青年将领，本该最是不缺斗志，何故会在打了胜仗之后这般低迷？
赵烨命人一探，方知刘代已经向宋君上了班师回朝的折子，顿时心中有些触动。不曾想，刘代还是个仁义之将。
但他不能任由刘代错失大好前程，便命手下人也递了折子回京，也说要休战讲和，好让此次刘代的冒失上奏，变成朝廷安抚边军之引线，免得引起皇帝对刘代的不满。
赵烨与刘代一同在军中检阅，路上问过刘代的年岁，有无婚配。
得到答案后，赵烨与刘代说了自家有个闺女，刚到了嫁人的年纪，待大破楚军之后，定要将女儿嫁给刘代。
刘代对此并不上心，但杨风得知后却兴奋了好一阵。
只因赵烨这个掌兵之亲王，与宋君其实貌合神离。刘代若是就此成了宋国外戚，那不就距离大位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