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远方的客人,古老的舞会(1)

一九九四年年末清晨,尹习蔚盘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雪景,想着一种颜色如何装点万里北国,而南太平洋的某处又是怎样的炎炎暑日。

鞭炮从早到晚响了一整天。院子里白烟弥漫,硫化物的刺鼻气味伴着孩子们的嬉笑声和大人们的呵斥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因为夜里下过了雪,阁楼中肆虐着清冷的寒意。栈桥上的那场话别让他得了一场重感冒,指甲大的白药片吃了两盒,结果收效甚微。供暖已经有段日子了,暖气片的通风口却一直没有热气出来。本来他想联系热力公司,又觉得让人在年关出工有些不近人情,索性往身上裹了一条棉被取暖,一边用巧克力和低度山楂露酒果腹,一边靠从外文书店买回来的西语小说打发时间。

初二的早上,他正在做着一个关于隧道的梦,突然被一阵热浪惊醒,醒来后发现房间里暖烘烘的。阳光从白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能清楚看见暖气片通风口流动的热气。

他双手撑着床畔起身,感觉身体轻快了很多,并不着急下床,慵懒地坐在初晨和煦的光里,享受着久违的温暖和大病初愈的惬意,等身上的汗醒透了才从被窝里出来,打开衣柜,拿出那件去年小叔从香港买的酒红色风衣穿上。

从阁楼上下来,他的眼前豁然一亮。房间显然打扫过了,原木家具看上去明净整洁,像刷了一层木蜡油。四面墙上焕然一新,清一色贴满了《重庆森林》的海报。燃气灶上水壶里滋滋地冒着热气。桌子上摆着尹氏家族的标准早餐套餐:六根油条,两碗老甜沫,一碟腌黄瓜,一碟榨菜丝。

大航海家是夜里回来的。人刚刚从卫生间沐浴完出来,还是顶着那头波浪卷,穿着那套紧身牛仔裤和印花格子衬衫。衬衫顶部和底部的两粒扣子开着,裸露着高突的锁骨和扁平的肚皮,消瘦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从来都没有被食物滋养过。

门口放着一只帆布手提箱。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打开。一条海蓝色提花围巾,两件格子针织羊毛衫,十几个马黛茶葫芦罐,还有一些鲜明印第安人风格的彩陶手工艺品。

他回头望着小叔,脸上掩饰不住失望和苦恼。小叔在桌前坐下,喝了一口老甜沫,对他的情绪视而不见。他只能继续找,很快从众多工艺品中发现了一尊手拿羊皮盾的雅典娜木雕,定了定神,突然想到了那个关于潘多拉盒子的传说,又翻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印着雅典人书店的书籍套装,小心打开来看,里面装的正是萨瓦托三部曲原版小说。中译本在两年前就已经出版了,不过他对断句和用词的准确性持怀疑态度。劣质的翻译总是会让阅读体验大打折扣,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原版小说来读。那时他就已经具备了这种作为翻译家的意识自觉,不过要等到多年以后他正式开始自己的翻译生涯时才会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按照惯例,每年正月初上,小叔都会请人来家里做客,都是他在外轮供应公司工作时认识的老朋友。那是他从海运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主要是为远洋船的船员提供伙食,与专业无关,完全是兴趣使然。年轻人对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海员十分热情,对他们讲述的航海故事更加热情。那份热情一直持续着,从未冷却,后来他去港口客运站,进外轮公司,大抵都是热情发酵的结果。

他明白友情的可贵,也就对他款待老朋友的心情感同身受。小叔的那些老朋友,他们是澳大利亚人,墨西哥人,乌兹别克斯坦人,南苏丹人,柬埔寨人,各色国籍的人聚在一起,说着蹩脚的汉语,但交流起来并没有什么阻碍,他认为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酒。男人们似乎只要有酒就可以交流任何事情。他们很少谈工作,认为与其谈工作不如谈女人。男人谈起女人有一种共通的语言,那是专属于男人这个物种的语言,天生就在物种的雄性上达成了一种普遍的共识。曾经他们在海上漂泊,渴望浪漫爱情和稳定婚姻,如今他们大都已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成为现实的忠实信徒,不求浪漫而只盼稳定,任凭爱情消亡而全力保住婚姻。

从初三到初七,小叔会和他的阿隆索们逛遍整个岛城。那是属于海鸥和蓝色狂想曲的狂欢,与他毫不相关。当他们沉浸在航海及其它一切给这座海滨城市带来的激烈变化时,他独自盘桓在充斥着历史霉味与异国风情的老街上,关注着那些变化之外的事物——那些处于激烈变化之中的不变之物。

天主教堂还是老样子。庄严的殿堂,神圣的禁地,只供信徒使用。在中学时代,当老师讲起岛城的建筑史时,有好几次他想进去一探究竟,结果每次都会碰壁。谎称教徒当然是个办法,也的确有人那么做过,但他不屑为之,宁愿继续等下去,尽管教堂全面开放看起来遥遥无期。

六号码头还是老样子。沉闷的汽笛声从远处的海上传来。紧跟着日本化肥船入港的是来自南美的羊毛和谷物,船身上的“拉普拉塔神话”字样已经退色。没有他比他更清楚那几个字的分量,创造神话的是沉浸于遥远天际的曙暮光辉的古老民族,成为神话的是流淌着白银王国的神秘传说的古老河流。

栈桥公园还是老样子。报刊亭的玻璃窗上贴着初七开张的告示,照相馆比报刊亭还要早一天。英语角保留得很完整,但已经不比十几年前千人集会的盛况。漫长的海岸线上,成群结队的灰海鸥在礁石间跳跃嬉戏,大雪砌成的白色长城击退了蓝色浪潮的又一次进攻。

年轻人像一条无主的船拖着沉重的锚到处游荡,用他仅有的资本——本于自然的生命意识——固执地对抗着秩序、创造,以及一切随势而趋的方向。他看到的变化越激烈,他的意志就越脆弱,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严酷的如铁石般牢不可破的幻想之中。

当潮水从堤岸退去时,他的视野跟着变得清晰起来。穿越时间的浓雾,他看见一个孱弱的形象站在千禧年跨年夜的寒风里,看着他在新世纪疾速变幻的光影中走入自己的过去,看着一个人在他命运的指引下掠过黑夜,趋向尽头,化为无形。于是他看清了事情的全部:世界并不在他的指掌之中。于是一切开始瓦解,消融。于是他终于承认了那个一直以来极力否认的现实:在这个激烈变化的时代,从来不存在不变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