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霸王

正值秋分,北新大道上车马喧哗,大街的东侧有条宽阔的支路,一直延伸到北新城乃至整个新洲最大的府邸,安国公府,晨间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将方云唤醒,他从榻上坐起,无意间碰到了靠着床沿熟睡的胡贵,顺手给他盖了条毯子。然后利索脱下浸透了汗水的衣衫,新换上一身素白衬衣斜坐在一张靠窗的太师椅上,扶手线条流畅温润如玉,屋内的陈设低调而精致,古朴中透着沉稳,朦胧的初秋晨光洒在祥云雕饰的实木窗框上,近处两株参天银杏已是满目金黄,阳光穿透枝叶,始终带些恍惚。

一切发生得太快,都没来得及说卧槽,继而又发现脑袋离了身体不能说话,意识溃散的最后几秒像被强制走过一遍流程,复盘了那段短暂而带些遗憾的一生。

方云自小家里清苦,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后便不闻不问,跟着爷爷捡垃圾过活,这家里便会有味道,身上更会有味道,是怎么也洗不掉的垃圾味,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亲戚街坊邻居很快消耗掉了最后一丝同情,寻衅随之而至,但是祖孙两怎么可能放弃唯一的生存依仗,于是方云练就出了这一身的刺。虽然经常被打骂,但是只要不被打死,报复是疯狂的,无止尽的,没下限的。远近要招惹的时候都会掂量后果,只要惹到他,家里窗户一段时间不会有整块的,半夜爬到会你床边毛估估看着你,日常往茅坑里扔炮仗,兴致齐了还会尾随你一天,即便什么都不干,也能提防一整天直到崩溃。万一被抓到也会冷不丁咬上一口狠的,反正绝不吃亏,是远近闻名的垃圾小霸王。

爷爷坚持让他读书,但是垃圾小霸王,就是坐哪里对班主任都是大难题,他自己要求坐到垃圾桶旁边,倒不是矫情自怜,而是为了更方便捡垃圾。朋友是不可能有的,也不需要有,同学可以嫌弃他,但是绝无胆量欺凌他,吵架脏词不带重复的,打架不怕痛还下死手。因为他读书刻苦,坚韧异于常人,一边卖着纸板瓶子,一边把大学考上了,爷爷是拿着录取通知书笑着走的。

但是上了大学又如何,资源有限,他拼尽全力考上的大学,也是别人眼里的破二本。勤工俭学好不容易毕业,一边还着欠下的学费,住着三百的大通铺,挣着三千的工资,如果不是被撞死了,他甚至计划回去继续捡垃圾,城里人讲规矩,瓶子多还集中在垃圾桶,他早打听了好了,硬板纸的价格还是村里的几倍,听说有捡垃圾的都买了两套房了,他很想告诉爷爷,咱们错了,一开始就从事了一份了不起的职业,读书白耽误了这些年。但是大业未成身先死,手机里存着的“妈妈“,是他花大力气打听来的号码,一次没接到过,也一次没打去过,赔款应该会给到这位素未蒙面的母亲还她十月怀胎,两清。至此,这世间再无一人一事一物值得他挂念了。怕吓着他人,也不愿再欠人情,他用最后的力气闭了眼。

不知多久后,逐渐有了意识,方云发现自己非但没死,四肢健全,脑袋稳固,甚至一点车祸的痕迹都不见了,只是周遭大变,包括镜子里的自己,稚嫩俊俏白皙。今日是第三天,这期间记忆不停地错开合并,朦朦胧胧伴随高烧不退,早上起来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新身份,大虞朝安国公府,年仅十三的公爷,何宁远。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何宁远应该是死了,屋子里还有剩下一些的白事摆件没有撤干净,原主生前的记忆像一本尘封的故事书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展开:老公爷夫妇恩爱有加,不愿纳妾,膝下只一子,又是中年得子,喜不胜收,但是小公爷自小瘦弱多病。又造化弄人,老公爷夫妇在何宁远八岁时双双殒命,何宁远深受打击,又大病了很长一阵子,于是袭爵后的小公爷身体更不堪了,整个公府也无人主事,京城那位爷顾念旧情,想将小公爷接到京城,但是新洲距离京城一千五百里,这纸糊的身子骨,怕是到了京城也颠散了。

何云隆初代公爷的直系子孙,要么英勇就义,要么就是单传,到何宁远这代,是仅剩的独苗了,所以何氏族内向朝廷推举旁支,何云隆兄长的后代中,有秀才功名的旁系族叔何文韬以照顾小公爷的名义入住国公府。如今已过去五年,毕竟是孩子心智,这些年的记忆断断续续,只能是个大概,但是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些年何宁远心情郁结,十分不快。想到这里,方云笑了一下,对比之前捡垃圾过活的日子,到公爷这份上了,这是多不会过日子。

正愣着神,房门开了,一个身着灰衣长袍的中年男子进来,眉头深锁,胡子拉碴一脸的憔悴,看到方云已经起身,还两眼有神,激动不已,很快收拾了心情,小步上前作揖,“公爷,公爷!您醒啦!”

“嗯,顺叔。”方云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有不错的观感,王顺曾是府上的大管事,自他有意识开始,几乎每半小时进来看望一次,担忧是真的,关切是真的,方云从爷爷去世后,再也没有感受过关心,所以这声顺叔叫得非常自然。王顺听到后再也不能控制,眼泪直滚滚落下,转头擦去,“公爷可不敢这么称小的,这几日给我急的,您先歇着,我给沏壶今年新到的秋茶暖暖心肺,是佟掌柜前两天从南边带来的。哎,胡贵那小子呢?”他转角看到了何宁远唯一的侍童,睡得正酣的胡贵,就要一脚下去,方云摆摆手,“让他睡吧,半大孩子。”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也是半大孩子。

“哎,听您的。前些日子主子一直不醒,外边反而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这几日公爷您虽然总是迷糊着讲些胡话,但是眼见一日好过一日,整个府上反而安静下来了。我瞧着还有些失落呢。”王顺看边沏茶边偷捏抒发着自己的私货。看得出沏茶是个老道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方云也叫不出个所以然,接过茶上手温热,浓烈的茶香像一股暖流流入肺腑,和前世公司里顺走的那种茶是云泥之别,莫名感慨有钱真好。方云装模作样品着茶,继续听着这几日的八卦,

“有些‘懂事‘的,都开始叫那位’公爷’了”,王顺啐了一口,“当真好狗,摇的一手好尾巴。还有那更不害臊的,居然不去驳斥,默默认了!”

方云当然知道他讲的是那个世叔,听着王顺带有点泄愤的吐槽,结合琐碎的记忆里,这个世叔似乎确实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初初心如何不清楚,但是现在确实有点鸠占鹊巢,甚至反客为主的意思了。

现下家里主事自然是这个世叔,听王顺讲这几年陆陆续续把以前府上的老人打发的打发,要么送去后院干些脏累的活计,府上的关键岗位,还有能接触到何宁远的,全部都换了个遍。就剩个王顺,也是因为早些年王顺一直跟着老公爷,这新洲府哪里都混了个脸熟,王顺夫妇又是随秦夫人一起陪嫁来的老人,秦府是京城望族,不看僧面看佛面。自从王顺妻子去年病故,遇事他更加豁得出去了,虽然削了他的管事实权,也是始终不敢太动他,所以现在还是顶了大管事的名头,但实际也就只能吆喝几下胡贵了。

同样的,何宁远这个正儿八经的公爷在层层把控下,日子是顺遂不了一点。世叔入府后,他的日子丰富了。为了礼数,他几乎日日都得小跑去西院参拜,举止上略有不周就是一顿家法,那粗大的戒尺打手掌心,疼得他难睡安稳。身子骨本就孱弱,每逢节日大典更是受罪,别家孩子能舒心玩乐,他却要按时过去端规矩、行各种繁琐的大礼,看错一眼、问错一句就要请先生来教训。

那些先生也是,满口之乎者也,咿咿呀呀,一肚子酸腐又不实用的学问,强迫背一些毫无用处的腐朽,徒耗他的精力。秀才世叔攥着“教养大义”,所以府里府外包括,想帮衬的也无从帮起,一是人家奉命过来帮忙主事家里长短,用自己用惯的人无可厚非,二来小公爷身子一直没好转,像根随时要灭的火烛,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和认知,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作一个将死之人,而论资排辈,这个年富力强四十出头的秀才世叔袭承新公爷的可能性无限的大,所以如果何宁远的日子只要过得去,他们也不想也没由头去得罪这个未来的国公府主人。

那些老公爷在时的旧友,公爷夫人那边的舅舅姨母来访时,这个世叔表现得也是无可挑剔,临走时都能撒几滴泪,亲友门看着真诚,甚至还得反过来宽慰几句。但是亲朋一走,他也不屑再装了。而这位国公府真正的主人,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被困在东屋的院落里,如果不是王顺几次不顾性命的撒泼,他的待遇可能不如世叔那几个妾生的,吃穿用度不提,除了王顺这个前大管事,一个公爷的侍从只有一个十三岁不怎么会伺候人的胡贵。

但此一时彼一时,用夺舍有些不准确,何宁远身死,方云无缝衔接,对比前世,方云对自己的新身份满意百分百,一个世袭罔替的公爵,衣食无忧的生活,多个恶心的世叔也是应该的。一盏茶毕,他起身,随手披了件褂子,虽然是件小事,但是也让王顺错愕了下,小公爷有种脱胎换骨的从容。

“顺叔,跟我出去转转。”

“好嘞,公爷。”顾不得惊奇,他顺势踢了一脚依旧睡得迷糊的胡贵,后者迷迷糊糊跟上了,“公爷您醒啦!”

“醒你个魂儿醒,快替公爷系上腰带。公爷您慢着点,外边晾着哩!”

主仆三人出了东院,在自家的花园里晃悠,方云也正好熟悉这个新身体,一边看一边感叹,一边感叹一边默念,这些都是我的?这些都是我的!

园子很大,中间有几个歇脚的亭子,错落别致,奇峰异石,嫣红黄绿的花卉,中间有个大湖泊,湖面如镜印入蓝天白云,各色锦鲤悠闲齐游,围栏旁还有些袋子装了饵料方便撒玩,连脚下的青砖都雕有纹路,“这么大又漂亮的园子,外人能进来参观吗?收不收些费用?”王顺对何宁远的自问自答很是担心不敢接话。

何宁远前,王顺胡贵各走左右,亦步亦趋得跟着,三人边走边聊,一个转角遇见一个正在修剪灌木的妇人,妇人身材丰腴,面容姣好,脸上还挂着泪痕,时不时抽泣两下,转头看见出来闲逛的何宁远跟见鬼似往后一跳,大叫一声,尴尬得行了一礼后匆匆小步跑了,附近的听到叫声后都朝这里观望,随后都默契得远远避开了。

方云有意挑起一起话头,就随便问起刚刚那个妇人的情况。王顺多不了解这些下人,虽然这些年有些窘迫,但也不是普通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他不了解,也不屑去了解。反而胡贵如数家珍,小孩好奇心性,大人讲话也不避着他,公府就是几百号人的小社会,苦处和乐子都在里面。内容还挺带劲,旁边假装不在意的王顺也靠近了些。

“刚刚那个是厨子丁大胖的媳妇儿,先前干些配菜的活计,活轻松还能顺些吃食回去,上周巡查的李大哥看她俏,就耍了几句调笑的话。厨子知道后,趁李大哥不在的时候,隔三差五带几个酱肘子送与李大哥新娶的媳妇儿,那天若不是李大哥回去早,新媳妇差点被那狗东西睡了,后面闹到了老爷那里,倒打一耙说他勾引人家媳妇在先,李大哥挨了一顿板子后要把新媳妇休了,那媳妇正要死要活呢。厨子媳妇也从那肥差暂被撵到了这里修剪。”

“府上侍卫的月钱这么不堪?几副肘子都能撬动一家媳妇?”

“他娶媳妇就要好生养,找了个屁股大的,那体格子别说肘子了,都能塞头猪崽子,能吃,馋吃。不过李大哥下了聘后,没啥闲钱了,那新媳妇确实没过上体贴日子。”

王顺冷哼一声接了话茬,“李铜生之前是府内侍卫长,跟着老公爷走南闯北,武艺不俗,嘴巴是碎了点,但是绝对不会干出苟且之事。月钱低,哼,那是因为他是府上老人,换以前,顿顿吃头猪崽子都富裕。”

“李大哥确实是真把式,前年楚国闹灾荒,有十几个悍匪趁着府里施粥混进了府,直奔东院,一路砍杀了好几人!我大喊救命,来贼人了!府上侍卫又大都在前院看守流民,眼看就冲将进来,李大哥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挥刀上提一人脑袋被握在李大哥手里,扔出去又砸开了另一个贼人的脑壳,随后钢刀舞得密不透风,生生挡下了十几人的攻势,虽然身中数刀,浑身是血也一步不退,贼人见讨不了好,又送了两个贼人性命后败走了,真是神武!唉,李大哥的腿也是那会儿伤的。”

“李铜生前后和贼人打了一炷香时间,没有半个人助战不说,如此奇功还差点吃了官司,说闹了人命和楚国不好交代,不仅没有奉赏,还把侍卫长给撤了,差点因为瘸腿连个侍卫都做不得了。”

“我听说了,都是顺叔您去周旋的。老爷才答应留下李大哥。还得是咱顺叔!”

“你小子懂个屁,哎,我自身难保,哪有那么大面子。”王顺摇头叹气。

“那报官是谁的意思?”方云有点心虚,听着这个李铜生是舍命救何宁远就是自己才受得伤,千万别是何宁远起的头。

“哎,公爷您真是。”王顺有些可怜得看着何宁远,“您不记得啦?您世叔报的官,说自家侍卫砍杀了楚国流民,影响两国交好,所以就是公府也要从严处置。是您在西院跪了一夜,他不敢把事闹太大才息事宁人。公爷您也躺了小半个月才下了床。”

看来这何宁远也算条汉子。一时无话。

“说到贼人,大夫人(世叔大夫人)的房管事偷了几张地契去卖,予了他的相好去置办些产业,他的相好转头就拿钱去找了当红的姑娘,那姑娘为了卖好又把消息给了后面的老主顾,就是堂老爷的大公子,于是那个房管事就给大太太用家法打死了。好不凄惨。”胡贵觉得不能让话茬掉地上。

“这是人死账消吧。”何宁远讲完,王顺眼神亮了一下,惊喜得看着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主子,“是的,这事我听说了,就他家以前那穷酸样,哪来什么地契,这些地契多半数公府的。就是人死账消。”王顺不屑道,“明面上的东西,朝廷和族内都有备查,他们缺用度了,就搞点动静出来,变着法儿进自己口袋。我当大管事那会儿还没那么明目张胆。”

“哦?我这个世叔原先家里挺不堪?”

“公爷,您真不记事了,老匹夫和大老婆二三四小媳妇,一大家子现在都住西院呢,但是他们以前住的那叫一个寒颤,祖上给他分的产业都被败得差不多了,在东郊的那个老宅,养条狗都没地方栓。全靠公府念着沾亲带故接济过日,这门亲戚照理说也都远着哩,他们进府的时候就举家搬来了,连箱带被就一车东西,那时还没二夫人呢。”

“所以,我这世叔五年纳了三个妾?”

“这几日给您烧的,堂老爷对外确实没怎么张扬,这四姨太是新纳的,对内还有个由头是给您冲喜呢。”

“那我该谢他的,兴许真的有用了。”

“您这精神气是好多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就没有些你家公爷的风闻?”

“怎么没有?”胡贵都没意识到这是在套话,“您的最多了,都说您没几天活头了……哎呀!”王顺刚要发作,何宁远示意王顺不要打断。

“那几房都开始盘算开了,什么东街的铺子地契,名家的字画,封地的岁钱,大夫人那是一个不放,说几个妾室还要上天了不成,但是除了四姨太,其余两个姨太太都各有一子,母凭子贵,这几天闹腾的。”胡贵突然觉得在当事人面前讲这些不妥,嘿嘿一笑,“您一口气又给活了过来,眼见一天比一天好了。他们也就不闹腾了。”

三人走到一处亭子,何宁远正好感觉有些乏了,便坐下下来,看来这个身体非常缺乏锻炼,当年可是背两麻袋健步如飞的。王顺见状,便得给他整理衣衫,胡贵自然得蹲下给他摧腿,想要推脱又顿觉不妥,以后得多习惯。闭目养神,刚舒服会儿,抬头看见王顺警觉得看着前方,远远的,有脚步声由轻至重,夹着丝丝冷硬的皮靴踏地之声。王顺闻声,神色收敛,微微弯腰垂首保留着几分戒备,胡贵则一脸紧张,咽了口唾沫向后缩了半步。

来人尚未现形,先有随从成队,如同一条乌黑的蛇窜入亭旁花径,紧跟着才看见那位世叔何文韬。此人比记忆里还要壮实些,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胖却不臃肿,丝绸长袍外套着暗纹绣花褂子。腰上系一根浅色宽带,上面悬着一块羊脂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