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的春末,秭归城的风里裹挟着一股说不出的躁意,好似暴风雨来临前,天地间暗暗蓄势的压抑氛围。江岸边,人群熙熙攘攘,有本地百姓为了生计奔波忙碌,也有从远方逃难而来、满脸惶然的流民。可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江面上那壮观又骇人的一幕吸引。
蜀汉的战船破浪前行,一艘接着一艘,如一条不见首尾的钢铁巨龙,气势汹汹地朝着东吴的方向碾压而来。船头的军旗迎着江风烈烈作响,像是在向天宣告着一场复仇之战的开启。水兵们身着甲胄,身姿矫健,袒露的臂膀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坚毅的古铜色光泽,齐声的呐喊震天动地,令江水都泛起汹涌的波涛。
沿岸的老人们望着这般架势,不禁摇头叹气。小小的秭归城短短几年几经易手,此城上控巴蜀,下引荆襄,是出蜀入荆的必经之路。随着威震华夏的关将军败亡,此城也被东吴趁势收入囊中,彻底将刘备势力清出荆州,刘备军彻底失去了“隆中对”战略中最重要的一环。刘备称帝后,亲率大军水陆并进,大破吴军,重新夺回秭归,为接下来的东进提供了支撑点。刘备派随行官员就此城重新颁布蜀令,此城百姓还未适应东吴的治令,又重新回到了刘备的治理。秭归城的百姓们感慨万分,孩童们却不知前后几年的事情,只觉得新来的军队赶跑了之前的军队,他们躲在长辈身后,怯生生地探出脑袋,看着那些战船,眼中满是懵懂的恐惧。
在这喧闹的征兵处,苏念就像一粒微尘,悄无声息地混入其中。他身着一袭破旧不堪、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多处打着补丁,布料薄得好似一阵大风就能将其撕裂。脚下趿拉着的那双旧草鞋,前端已经磨破,露出脚趾。头发蓬乱得如同鸟窝,几缕发丝耷拉在眼前,挡住了他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睛。他故意跛着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手中紧紧捧着两个竹简,那是他叩开蜀军大门的“敲门砖”。刘备大军所至,急需补充兵源,便在秭归城中招兵买马。
征兵的官员正讲着:“今吴贼备背弃盟约,偷袭我荆州,杀戮我军将士!今刘皇叔奉天讨逆,志在伸大义、复故土,汝等生于斯、长于斯,当怀守土之心,执戈从戎,共赴国难!”周围的年轻后生们被这番豪言壮语刺激得热血沸腾,一时间青壮踊跃,佃农弃锄,目光坚毅,纷纷挤上前去,争着展示自己的体魄与力气。
有青壮大呼:“我就是个普通种地的佃农,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为糊口,自关将军被吴狗残害,我等屈身于吴狗治下,早就忍无可忍,盼着刘皇叔能杀回来!如今国仇在前,我辈安能做缩头乌龟?今日我愿带着几个弟兄追随刘皇叔,挣个出身,也可护我桑梓!”那位青壮的母亲见到儿子有此志向,感动的流着眼泪,虽然不舍,但还是不停的嘱咐着:“儿啊,此去征战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母子相拥而泣。
苏念瞅准众人喧闹的间隙,畏畏缩缩地凑到一位五大三粗的伍长跟前,微微颤抖着双手,递上竹简。伍长看了一眼身体瘦弱的苏念,只想随手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书生打发走,可目光刚触及竹简上的字,瞬间就被吸引住了。那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笔锋刚劲有力又不失飘逸灵动。伍长不禁抬眼,仔细打量起苏念来,“你这书生,看着瘦巴巴、弱不禁风的,上了战场可别当个累赘,到时候哭爹喊娘,我可不会心软!”苏念忙不迭地深深鞠躬,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小人饱读诗书,却一直穷困潦倒,如今只想在军中谋个差事,挣点功名糊口,还望军爷收留。”伍长问:“年龄。”
“二十。”
“籍贯”
“归州人氏,祖上....”
“行吧,留下试试,要是不行,立马滚蛋!”
苏念立马点头哈腰的说:“得嘞军爷,您忙着就这样,苏念顺利混入了新兵队伍。新兵训练的校场位于城外一片空旷的沙地,每日天还未亮,集训的号角声便撕破黎明的寂静。苏念跟着队列,在晨雾中开始操练。他的动作总是比旁人慢半拍,跑步时气喘吁吁,好似下一秒就要厥过去,拉练时更是体力不支,频繁摔倒在地,惹得周围新兵一阵哄笑。“就这还来当兵,回家抱孩子去吧!”有人大声嘲讽着。苏念只是默默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低着头,一声不吭。
正常来讲,这种身体素质的,属于老弱病残那队里了,蜀汉大军前期锋芒正盛,怎能在本地征这样的兵。因为一到歇息时分,苏念就摇身一变,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不少新兵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糙汉⼦,离家久了,思念家中妻儿老小,却没办法把这份心思落于纸上。苏念总是热心地帮他们代写家书,他文笔细腻,能把那些平日里说不出口的温情话语,化作一行行满含思念与牵挂的字句。有个叫石头的新兵,收到苏念代写的家书后,读着读着就红了眼眶,“苏念兄弟,多亏了你,俺家婆娘看了这信,指定能安心。”渐渐地,苏念在新兵里人缘越来越好,大家也不再像起初那般排挤他。
没几日,上头传来指令,中军大帐需要几个识字机灵的新兵去帮忙整理文书。负责挑选的军官在新兵队伍里巡视一圈,不少人都争着表现,可苏念却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军官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苏念身上,想起之前听闻这书生代写家书的事儿,当下便点名:“苏念,你跟我走。”苏念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不迭点头,跟着军官就往中军大帐去。
迈进大帐的那一刻,苏念看似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咋放,眼神慌乱地四处打量,实则目光如炬,迅速且隐秘地扫视着帐内的一切。这里的布置井然有序,却又暗藏乾坤,一侧的架子上摆满了行军地图,用镇纸压着,以防被风卷走;几张大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绢帛,那都是兵力册、粮草记录之类的机密文件。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苏念轻轻吸了一口,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初来乍到,苏念被安排做些最基础的文书整理工作,诸如抄写军令、分类归档之类。他干得兢兢业业,白日里一刻不停地忙碌,眼睛都不轻易抬一下。到了夜里,大帐里其他人都已沉沉睡去,只有他还守着一盏孤灯。周围是小山般高的文书,苏念时不时揉揉酸涩肿胀的眼睛,一副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完成任务的样子,继续整理着。其实,他的心思早已飘到一旁摊开的兵力部署图上。那图上用朱砂、墨汁细细勾勒出蜀军先锋营的布局,各个营帐的位置、兵力配置,甚至连巡逻路线都隐约标注。
瞅准四下无人留意的间隙,苏念微微颤抖着手指,从腰带夹层里掏出那个藏得严严实实的隐形墨囊,还有一小卷薄绢。他蘸了蘸墨,凑近部署图,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每一笔都写得轻且慢,好似重逾千斤。笔尖触碰薄绢,发出细微得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念耳边。正抄得入神,帐外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咳嗽,苏念心脏猛地一缩,手疾眼快把墨囊、薄绢一股脑儿藏进怀里,慌乱中顺手打翻了一旁的笔筒。毛笔滚落,发出清脆声响,苏念佯装弯腰去捡,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竖起耳朵,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才长舒一口气,缓缓直起身来。他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黑暗无边无际,恰似他未知的前路,但眼底复仇的火种,却烧得愈发旺盛。
接下来的几日,苏念愈发谨慎小心。白日里,他跟着老兵学习各种军中礼仪、文书规范,还时不时向将领们请教些兵法上的小问题,装出一副求知若渴、忠心报国的模样。将领们见这书生上进,对他也多了几分欣赏。夜里,只要逮到机会,他就继续偷摸收集情报。有一回,他趁着整理粮草记录的当口,默记下几处重要囤粮点的位置,正准备复刻下来,突然有传令兵进帐,他赶忙把记录合上,拿起一旁的湿布佯装擦拭桌面,神色镇定自若,骗过了传令兵。
然而,军中也并非毫无察觉之人。有个叫陈三的老兵,平日里就心思缜密,看着苏念这几日频繁在机密文书周边晃悠,心中起了疑。他暗中留意苏念的一举一动,发现这书生时常会在无人时露出一种别样的神情,好似怀揣着极大的秘密。陈三悄悄向直属上司汇报了此事,上司却觉得苏念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翻出什么大浪,只让陈三继续观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苏念也隐隐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他知道,必须要打消这份怀疑。恰逢军中举办小型的文会,鼓励士兵们分享自己的家乡趣事、或是讲些读过的小故事。苏念主动报名,在文会上,他妙语连珠,讲了几个诙谐幽默的民间传说,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热烈非常。将领们看着苏念这般活跃,也觉得之前的怀疑是多此一举,对他的戒心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几分。
经过这段时日的蛰伏,苏念已经收集到不少关键情报。先锋营的兵力构成、将领习性,还有部分粮草运输路线,都被他用隐形墨水,密密麻麻地记录在薄绢之上。可如何把这些情报送出营去,成了摆在他面前的头号难题。营中戒备森严,出入盘查细致,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苏念苦思冥想,终于,他把目光投向了大帐不远处的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