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山美人

距京都千里之外的荒凉边疆,一营帐内。

宁余岁正悠悠坐在桌前,手握匕首,埋头划刻着临近完工的木雕,余光瞥见人影进帐,她看也不看,问道:

“木校尉,你来得正好,瞧瞧我这儿玩意刻得如何?”

木衣安没搭这话茬,似是极不情愿地喊了声将军,禀报道:

“谢大人来了。”

突厥和高丽合纵抗宇,宇国内忧外患,战火持续已有一年,朝廷实在无人可用,派了这么个草包挂帅上阵。

在他眼中,宁余岁身上除了有宁家视死如归的精神之外,无一可取之处。

闻言,宁余岁手一滞。

“哪个谢大人?”

“内阁首辅,谢或大人。”

匕首“当啷”一声从手中掉落,宁余岁抬起头,双眼如同青天白日见了鬼。

“他来这儿干什么?”

谢或细皮嫩肉,弱不禁风,就差整日溺在药罐子里,敌人一棍子就能将其捅死。

他来边关,诡异程度不输鱼儿跑到天空上面翱翔。

木衣安正犹豫该不该说,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听说不久前谢大人在京都与皇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皇帝即位时,年纪尚小,被先帝临终前托付给谢或,谢或才华盖世,能谋善断,一直很得皇帝信赖。

谢或权尊势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他这是被贬到此处了?”

话音刚落,一抹白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帐口。

“恐怕要令将军失望了。”

谢或嗓音平淡,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美得惨无人道。

宁余岁呆愣片刻,不自然地咳了咳,含笑起身,拱手走上前。

“不知相爷大驾,有失远迎……”

木衣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下了,帐内只剩二人,宁余岁不禁有些发怵,空气似乎都稀薄了不少。

谢或扫她一眼,从她身旁掠过,径直走了过去,一股淡淡的药香从宁余岁鼻尖飘过。

谢或在她刚才的位置坐下,白衣胜雪,坐在灰扑扑的营帐中,仿佛天神下凡,屈尊降临到肮脏的尘世间。

宁余岁和谢或并不相熟,谢或年长她九岁,印象中的几次见面,他都是这副高不可攀,清冷不可亵玩的模样,脸上仿佛没有第二种表情。

像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只见谢或微微垂睫,视线落在宁余岁精心雕刻的宠儿上。

“这雕的是……鹦鹉?”

“……老鹰。”宁余岁扁着嘴纠正。

“……”谢或淡淡移开目光。

宁余岁上前两步,笑着道:“谢大人此行是为……”

“督军。”

“心血来潮?”

谢或看向她,好整以暇。

“云武将军有意见?”

他的话语重心放在“云武将军”四个字上,宁余岁连连苦笑。

“不敢。”

父兄战亡,她身为宁家独苗,被随便封了个四品云武将军,赶上战场。一介女流,如果不是碍于军法,全军上下恐怕都要拿鼻孔瞧她。

宁余岁略作沉吟。

“此地凶险异常,危机四伏,大人身份尊贵,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如果真是惹了皇上不快,低个头认个错也就罢了,皇上看重谢或,总不可能真的忍心让他命丧于此。

谢或置若罔闻,拿起四不像的木雕瞧了瞧。

“能有此闲情逸致,想必你已有了打胜仗的信心。”

宁余岁目光蓦地放远,“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

“打不赢就走。”

“走?”宁余岁愣愣看他,“走去哪儿?”

“任何地方,只要你想活,便能活。”谢或双眸幽深,似有隐隐的光芒闪动。

“大人……”

他不是来督军吗?怎么反倒劝说她临阵脱逃……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宁家没有逃兵。”

说完,宁余岁大步走出营帐,片刻后,她的声音传进来:

“木衣安,派几个人寸步不离地保护谢大人,如有危险,立刻护送大人撤离!”

桌旁,谢或蓦地捏紧了手里的木雕。

当晚,寂静的夜空被铁蹄声划破。

宁余岁猛地惊醒,恰时,木衣安闯进帐来。

“将军,敌军突袭!”

宁余岁火速起身,拎上长枪,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护送谢或离开了吗?”

“已经吩咐过了!”

帐外,四野肃杀,乌压压一片,刀剑声、喊杀声四起,大地仿佛都在颤动。

敌军之中,一黑胡子手持长刀,坐于马上。

宁余岁提枪冲上前,纵身一跃,手中长枪如灵蛇出动,黑胡子立即挥舞长刀格挡,兵器连连碰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金属交鸣声。

一番激战之后,黑胡子喘着粗气将面前人看清。

“女人?”他大笑几声,“你们宇国是没人了吗?”

“对付你,我足矣!”

“小丫头,口气不小!”黑胡子轻浮地笑看着她,“如果你愿意投降,做我的女人,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宁余岁长枪一指,唇角划出讥笑。

“如果你跪下来,叫我声‘爹’,我也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黄口小儿!”

这时,黑胡子身旁有人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恍然看向宁余岁。

“你哥哥是不是瘦瘦高高的,叫什么尘的,哈哈哈真是巧了,他就是死于我的刀下,头颅在城墙上挂了三天!”

宁余岁骤然红了眼,死死握着手中的长枪,杀意在眸中喷涌,黑胡子见状哈哈一笑。

“记住了,我叫蒙胡禄!”

敌人渐渐聚拢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宁余岁眸光锐利,翻身迎上,手中长枪宛若游龙,枪头精准地划破一个又一个单薄的喉咙。

但双拳难敌四手,她逐渐吃力,一个回眸,蒙胡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弓箭,只见银光一闪,箭矢划破空气朝她直直袭来,她暗道一声“不好”,一枪刺中面前敌人胸膛,刚刚回身,眼前忽然白影一闪,紧接着听见一声闷哼。

待看清面前人,她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谢或!你怎么——”

他不是应该走了吗!

箭矢直中胸口,白衫被鲜血浸染,红得刺目。

宁余岁怔怔地瘫跪在他身旁,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谢或双眸墨色翻滚,口中鲜血不止,他的手费力地抬起,似是要碰她的脸颊,宁余岁伸手去抓,却陡然一空,他的手在半空蓦地垂落。

为什么……

身后一士卒忽举起长刀,“噗呲”一声,贯穿宁余岁的胸膛。

宁余岁缓缓倒下,一个物件忽然从谢或怀中咕噜噜滚落,滚到她眼前。

她看清了,那是她亲手做的木雕。

这一世,她本无遗憾,可……偏偏临终来了个难解的迷。

是遗落了什么吗?

一道白光将她包围,宁余岁脑中恍然闪过一个场景。

许多年前,她曾在街上撞到过一个少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像天上的神仙。

眸光清冷,像铺着一层万年都化不开的冰霜。

她仰着头,只比他的膝盖高一点。

揉了揉额头,她笑嘻嘻地递出手中不舍得吃的冰糖葫芦。

冰霜似乎化了,眉眼渐渐与谢或临终前的模样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