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县的天边卷着灰黄色的云,像一层又一层破布挂在天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村里的尘土漫天,风吹过时,路边的枯草被卷得东倒西歪,发出微弱的簌簌声。村头老槐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摇晃,像垂死的老人挥舞着瘦骨嶙峋的手臂。
陈平站在田埂边,锄头挂在肩上。他用脚踩了踩地面,脚下的土地干得像石头,裂缝蜿蜒如蛇,从地里深深地咬出来。他手中的锄头早已磨损不堪,刃口卷起,木柄上还隐约留着当年修理时用麻绳缠绕的痕迹。这柄锄头曾经是陈平最为珍视的家伙什,但如今,土地荒废,工具再好也无济于事。
远处的村头聚集了几个人,他们围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陈平的耳力好,依稀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听说了吗?邻村的张角又在集市传教了,他手下那些人管这叫‘太平道’。”
“是啊,他教人喝符水念经,说能祛病消灾,还能保一家平安。”一个女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期待,“村里的王大娘不是刚去过吗?听说喝完符水,她的腿脚果然好了不少。”
“真的?”一个老汉插嘴道,声音里带着怀疑,“我倒听说是个骗人的把戏。咱们信天信地信了一辈子,不照样饿死了那么多人?一个道士能比老天还灵?”
人群一阵哄笑,但笑声短暂而寂寞,很快归于平静。他们的目光渐渐转向地面,那片干裂的土地仿佛吸走了所有的希望。
陈平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默默走到田埂旁,蹲下身,用手捏了一把土。土疙瘩粗硬得像石头,捏不碎,也握不住。他长叹了一声,把土随手丢在地上,擦了擦满是泥灰的手掌。
“平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平回头,看见李大壮正跑过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兴奋。他是村里少有的壮年劳力之一,脸膛黝黑,手臂粗壮,虽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又怎么了?”陈平站起身,抬起锄头倚在肩膀上。
“你听说了吗?张角的大贤良师又在集市传教了!”李大壮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这次听说不只是讲经喝符水,还开始分粮了!”
“分粮?”陈平微微皱眉,“哪里来的粮?”
“说是东边的富户捐的,也有人说是官府没收的税粮。”李大壮兴奋地说道,“平哥,要不咱们也去看看?你说不定就信了呢!”
“看什么?”陈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些符水治病的事,骗骗村妇还行。分粮?富户真那么好心?你信他们还不如信老天能降雨!”
“平哥!”李大壮的脸色沉了下来,“再这么下去,咱们全村迟早饿死,天能救咱们吗?”
陈平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天,那片昏黄的云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大地。他的母亲死在这片土地上,他的兄弟姐妹饿死在屋里的草席上,而他,除了手中的锄头,什么也抓不住。
第二天一早,李大壮执意拉着陈平去了广宗城的集市。集市上比往日热闹了许多,人群涌动,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着交易,但仔细看去,更多的人只是在窃窃私语,朝一个方向张望。
“都在看什么?”陈平低声问。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张角的人来了。”李大壮压低声音,一脸兴奋,“听说这次还发黄布了!”
“黄布?”陈平皱起眉头,隐隐感到不安。
两人挤过人群,只见一个道士正站在一块木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拂尘,声音洪亮地说着什么。他穿着粗布长袍,头戴方巾,眉目清秀,但双眼中透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坚定和狂热。
“乡亲们!”道士挥动着拂尘,高声说道,“大贤良师张角有天命在身,教导我们信奉太平道,才能摆脱苦难,得享太平!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有人露出疑惑,有人低声议论,但更多的人眼中浮现出一种渴望,那是长期被压迫后的希望。
“道长,这符水真能救人吗?”一个老妇人挤到台前,颤抖着问道。
“当然能。”道士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符和一个瓷瓶,“这是大贤良师亲自赐下的符水,喝了便可驱病避灾。”
他当场焚烧符纸,将灰烬倒入瓷碗中,注入符水,递给老妇:“只要心诚,就能见效。”
老妇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喝下符水,闭上眼等了片刻,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等待奇迹降临。
道士微微一笑,说道:“符水已入体,福泽需时间显现。只要虔诚,自然能得安康。”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低语,有人质疑,有人认同。陈平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复杂。
回村的路上,李大壮从怀里掏出一块黄布,上面写着几个朱红的大字:“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这是什么?”陈平皱起眉。
“大贤良师的人给的。”李大壮目光炯炯,“平哥,他们真的是来救咱们的!只要信了太平道,咱们就有出路。”
“出路?”陈平冷笑,“你信他们?”
“那你信天吗?”李大壮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这三年,天给了咱们什么?”
陈平愣住了。他沉默地看着远处,天边的云渐渐暗了下来,像是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他忽然觉得,或许这场风暴不只属于天,也属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