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妇科医生把他推荐给我的。太讽刺了,纽约最好的泌尿科医生居然是个法国人。让·克劳德·维吉农博士只接受预约。于是我跟他约好时间。
“比起巴黎,你更喜欢纽约?”我问他。
“在巴黎,我还是敢开车的。”
“我父亲也是泌尿科医生。”
“那他大概是个二流医生,”维吉农答道,“他连你到底有什么问题都搞不清楚。”
“非特异性[1]的。”我对自己的病史很了解。有时候是非特异性尿道炎,还有一次是非特异性前列腺炎。我还得过淋病——但那是另一个故事。还有一次只是感染了普通的细菌。但总是非特异性的。
“在我看来,特异性是很明确的。”维吉农说。
“不,”我回答,“有时对青霉素有反应,有时用磺胺类药就能好。还有一次,吃呋喃旦啶治好了。”
“你瞧,不是这样吧?”他说,“呋喃旦啶对尿道炎和前列腺炎不起作用[2]。”
“你瞧,是这么回事,”我答道,“那一次是别的毛病。是非特异性的。”
“特异性的。”维吉农坚持,“泌尿道是最特异性不过的。”
他就证明给我看。我躺在检查床上,努力保持镇定。他递给我一个逼真的塑料乳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宝贝:肤色和质地足可以假乱真,甚至连凸起的乳头都很完美。
“我的天……”
“随便亲,”他说,“就当我不在。”
我握紧这个完美的乳房,一直看进它的“眼睛”里。我敢肯定,父亲绝没有这样的新式武器。当你勃起时,那根恐怖的玻璃管更容易插进去。我记得自己扯紧肌肉,努力不掉眼泪。
“非常典型的特异性。”让·克劳德·维吉农说。当我告诉他,有乳房在手,乳头可以想怎么亲就怎么亲,这多少有点不寻常时,他狡猾地用法语回了我。
维吉农对我的诊断,从历史视角看才更好理解。撒尿时感觉异样而痛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
我在五年里有过七次难言之隐。一次是淋病,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通常情况是,早晨起来这玩意儿会缩成一团。小心捏一捏可以让它恢复原状,或者说几乎可以恢复原状。排尿常常让我发怵,总有新鲜的感觉,甚至吓我一跳,而且也很花时间——一整天都在等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性生活往往难以启齿。高潮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潮。你会慢慢地到达,就像缺乏润滑的超大号滚珠轴承走了很长的一段,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走到了。过去我曾完全放弃这种历险。于是只有借酒浇愁,然后排尿会像火烧:不舒服的循环。
诊断总是“非特异性”的。到底是不是某种亚洲新性病的某种可怕变异,倒也从没得到证实。只能说是“某种感染”,并且小心地避免指出是什么感染。反正各种药都试过,最后总有一种能治。《家庭医学百科全书》提示这可能是模模糊糊的前列腺癌的不祥征兆,但医生总说我年纪还太轻,不太会得这种病。我也总表示同意。
现在,轮到让·克劳德·维吉农用玻璃管对付这倒霉的病症。说得具体点,是一种先天缺陷。也不奇怪——我早就怀疑过自己有好几种先天缺陷。
“你的泌尿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我相当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美国人在‘性’这事上太蠢了。”维吉农说。凭我的经验,我感觉很难反驳。“你们以为什么都可以一洗了之。你以前不知道吧?每一个没有暴露在外的腔体内都藏着几百种无害的细菌,而阴道是最厉害的宿主。我说的‘无害’,可不是对你。正常的阴茎可以把细菌冲掉。”
“但是,我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不行?”我问,同时想着犄角旮旯里藏着大概成百种细菌,它们过着怎样隐秘的生活。
“你瞧,”维吉农说,“这还不是特异性的?”
“你建议怎么治疗?”我仍然紧握着那只塑料乳房。坚不可摧的塑料乳头给了我勇气。
“你有四种选择。”维吉农说,“有很多药,总有一种治得好。如果是像你这种尿道,五年病七次也不新鲜,而且疼得也不厉害,对吧?你可以忍受这点偶尔的不便,照常做爱,照常嘘嘘,对吧?”
“我现在有了新生活,”我答道,“我想要改变。”
“那就别过性生活了,”维吉农说,“你可以考虑自慰。洗洗手。”
“我不想要那么大的改变。”
“厉害啊!”维吉农叫起来。他高大英俊,又自信坚强。我紧紧握住塑料乳房。“厉害,太厉害了……你是我遇到的第十个面临这种选择的美国人,每一个人都拒绝了前两种办法。”
“究竟厉害在哪儿?”我问道,“这些办法一点也不吸引人。”
“美国人哪!”维吉农提高了声音,“我在巴黎当医生的时候,有三个病人就忍了。还有一个,他岁数也不算老——干脆放弃了性生活。”
“我还没听到另外两种选择。”我说。
“我讲到这儿总喜欢停一下,”维吉农博士说,“我喜欢来点悬念,猜猜你会选哪种。在美国人这儿我还从没有失过手。你们这些美国人总是那么有规律。你们总想改变,从不肯接受自己天生的样子。至于你?我都能看出来。你一定会选喝水疗法!”
我觉得医生的语气很刺耳。手里握着塑料乳房,我下了决心,喝水疗法不适合我。
“当然这也不是万全之策。”维吉农说,“最多算是折中吧。以前你可能五年得七次,现在可能是三年得一次。仍然有概率患病,但稍微健康一点,如此而已。”
“我不喜欢。”
“可是你还没试过呢,”他耐心道,“很简单。你要在做爱之前大量喝水。做爱以后也要大量喝水。另外别贪杯。酒后细菌可是会撒欢的。我们法国军队对付淋病有个绝妙的治愈方法——给患者吃青霉素,正常剂量。然后等他们告诉你觉得自己好了,再让他们在睡前灌三杯啤酒。早上要是能排尿了,再吃一些青霉素。你只需要大量喝水。你的尿道弯弯曲曲的,需要尽量多用水冲。性生活之后记得起来排尿就行。”
我手里握的毕竟也只是塑料乳房。我问道:“你想让我在膀胱充满的时候发挥雄性功能吗?那样很疼的。”
“是不一样,”维吉农点了点头,“但是你会有更强大的勃起。你以前不知道吧!”
我又问他第四种选择。他诡秘地笑了。
“做个简单的手术,”他说,“小手术。”
我的大拇指指甲掐进塑料乳头里。
“很简单,我们帮你疏浚一下,”维吉农说,“拓宽你的羊肠小道。连一分钟都用不了。当然我们会让你睡一觉。”
我的手里拿着的是愚蠢可笑的人造乳房,显然是冒牌货色。我放下了它。“一定会有点疼,”我说道,“我是说手术之后。”
“大约48小时。”维吉农耸了耸肩。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疼痛不可忍受。
“你难道能让我睡上48小时吗?”我问道。
“十个人里十个都这么问!”维吉农叫道,“他们总是问这个!”
“48小时?”我好奇道,“我怎么嘘嘘呢?”
“你能嘘多快就多快。”他边说边戳了戳检查床上竖起的乳头,仿佛那是个按钮,按一按就可以召唤护士和麻醉师,送上光可鉴人的手术刀,好让他执行这个伟大的外科手术。我简直想象得出来:细长形的“转刀公司”管道疏通机,长长的管子一样的刀锋,就像微型的七鳃鳗的嘴。
让·克劳德·维吉农博士审视着我,仿佛在看他笔下的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你选喝水疗法?”他充满兴趣地猜道。
“十个人里都能猜得中。”我说道,当然只是为哄他开心,“你的病人难道真有选手术的吗?”“只有一位,”维吉农答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定会选手术的。他是个科学、务实、容不得冒冒失失的人。在检查床上唯有他对塑料乳房嗤之以鼻。”
“一个坚强的人。”我评论。
“一个靠谱的人。”维吉农答道。他点燃了一根味道呛人的深色高卢人香烟,面无惧色地重重抽了一口。
后来我践行他的喝水疗法,并琢磨他的四种方案,忽然想到了第五种可能:法国医生都是江湖骗子,我应该问问别人的意见,问很多人,任何别人的意见……
我又给维吉农医生打了电话,这时我手里握着一只真实的乳房。我告诉他,应该让他的患者知道还有这样的第五种可能。
“太厉害了!”他叫道。
“我才不信呢。你猜十个人都猜得中?”
“十个人里十个都这么说!”他大声喊道,“而且永远都是在检查的三天之后。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我在电话这一头静静地听。我手里的乳房感觉像塑料的,但只是在这静默的片刻。当维吉农的话一股脑冲我来的时候,它很快恢复了生气。
“这事可不能寻求别人的意见。别拿自己开玩笑。你的尿道很复杂,这的的确确就是事实。我甚至可以给你画一张地形图,按着比例……”
我挂断了电话。“我从来就不喜欢法国人,”我对她说,“你的妇科医生多半不怀好意,推荐了这么一个虐待狂。他痛恨美国人,你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来到这里,带着他那根可恨的玻璃管……”
“妄想狂。”她说,眼睛已经闭上。她属于不爱说话的那种人。“废话罢了。”她哼了哼。她听到废话会通过姿势表达她的想法——用手背抬一下一侧的乳房。她的乳房很圆润饱满,但确实需要戴个胸罩。我非常喜欢她的乳房,让我奇怪的是维吉农医生那个塑料玩意儿怎么会对我有影响。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再接受它。好吧,也许我会。她永远不会需要这种装置。她是一个靠谱、务实、不容闪失、依靠直觉的人。给她四种方案,她一定会选手术。我知道,我问过她。
“外科手术。”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如果能够通过手术解决,就做手术。”
“喝水疗法也不坏。”我告诉她,“我喜欢喝水,而且多喝水,从很多方面都对我有好处。我还能有更强大的勃起。你不知道吧?”
她抬起手背,一只乳房随之挺立起来。我真的很喜欢她。
她的名字叫“Tulpen”。德语中的意思是郁金香,但她父母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其实不知道那是德语,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她的父母是波兰人,他们安详地在纽约去世,然而郁金香却是在闪电战的时候在伦敦郊外的一所皇家空军医院里出生的。那里有个很善良的护士叫郁金香。郁金香的父母喜欢这个护士,以为她是瑞典人,再说他们也想要忘记关于波兰的一切。直到郁金香在布鲁克林上高中学德语,她才发现这个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回到家告诉父母,他们这才吃了一惊。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们才去世,或者什么的。但这就是事实。这些都不重要,只是一些无关的事实。但是郁金香是从那时起才话多起来,这也是事实。除此之外,事实不多。
她就是我的榜样,所以我也从事实开始讲起:我的泌尿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事实就是事实。郁金香非常诚实。我就不那么诚实。说真的,我很会撒谎。真正了解我的人会越来越不信任我。他们往往会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但现在我说的是事实!只要记得:你不懂我。
每当我这样胡言乱语的时候,郁金香就会用手背托起她的乳房。
我的天哪,到底我们之间有哪些共通之处呢?我只说事实。名字是事实。郁金香和我的名字都起得很随意。她的名字起错了,这对她不重要。我有好几个名字,像她一样,这几个名字都是偶然的。我爸妈给我起名弗雷德,可是除了我爸妈几乎没人叫我弗雷德,这在他们看来也无关紧要。比姬叫我博格斯[3],这可是我的发小和最亲的朋友库思的发明。他抓住我耍赖的时候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从此就叫开了。大多数朋友叫我博格斯,而比姬也在那时认识了我。梅里尔·奥沃特夫到现在还是失踪人口,他叫我博格。像所有的名字一样,叫这叫那总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理由。拉尔夫·帕克叫我桑普—桑普。我讨厌这个名字。而郁金香喊我的姓——特林佩尔。我知道为什么,姓是名字里最接近于事实的那一部分,男人的姓一般不会变化。所以,大多数时候,我是弗雷德·“博格斯”·特林佩尔。这是一个事实。
事实被我一点点地吐露出来,所以我一遍遍地重复,好让自己不至于迷路。现在有两个事实:第一,我的泌尿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第二,郁金香和我的名字都起得很随意。别的我就想不到了。
不过等一等!我还有第三个事实要讲。第三,我相信仪式感!我是说,在我的生活中一直都有像喝水疗法这样的存在;一直都有各种仪式。没有哪个仪式能延续很久(我的确告诉过维吉农我有新生活,想要改变,这是真话),但我一直是从一种仪式换到另一种仪式。现在是喝水疗法。也许用历史的视角看待我的这些仪式,需要一点时间,但喝水疗法已经很清楚了。每天清晨郁金香和我分享一套程序,勉强算是仪式。虽然有了喝水疗法这个事迫使我早起——晚上也还要起夜,但郁金香和我把这个仪式坚持了下来。是这样:我起床后嘘嘘,刷牙,然后喝很多很多水。她煮起咖啡,再放一摞唱片。我们回到床上一起喝酸奶。永远是酸奶。她用一只红碗,我用一只蓝色碗,如果碗里的酸奶口味不同,两个人经常会来回地换着喝。有点变化的仪式才是最好的,而酸奶恰好就是那种健康有机的食物,最适合清晨的口气。我们不说话。这对郁金香来说不新鲜,但连我也很少聊天。只是听唱片,喝酸奶。我认识郁金香的时间不长,但很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仪式。我给她这个仪式贡献了一点点自己的内容:两个人的酸奶都喝完的时候,我们会做爱,一做就是很久。这时,咖啡也煮好了,我们接着喝咖啡。但是只要唱片还在放,我们就不说话。因为喝水而引起的唯一变化是微不足道的,发生在做爱之后,喝咖啡的时候,那就是我需要起来嘘嘘,然后喝很多很多的水。
我跟郁金香住在一起不久,但是我有种感觉,哪怕我跟她在一起生活很多很多年,也不会更深入地了解她。
郁金香和我都是28岁,但是她比我成熟。她已经过了那个念念不忘要说自己的年纪。
我们住的是郁金香的公寓,里面所有的物品都是她的。我把我的东西和我的小孩,都留给了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妻子。
我跟维吉农博士说我有了新生活。我说用历史的视角看待我的这些仪式,需要一点时间,但我也说了我不是那么诚实。但郁金香很诚实。她帮助我厘清一切头绪,而她做的只是用手背托起她一侧的乳房。没过多久,我就学会在放唱片的时候保持沉默。我学会了只说那些必要的话(但那些了解我的人往往会说,即使现在我也在说谎。可恶,这么悲观地看我)。
我的泌尿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现在里面有酸奶,还有大量的水。我要坚持除了事实别的什么都不说。我想要改变。
注释
[1]非特异性,医学用语,指病症不一定和特定疾病或身体组织有关,也就是查不出原因的。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本书出版时,部分字体跟正文字体有做区别,主要是为了突出人物心情的变化、主人公思维的跳跃、某些特殊含义、一些情节突然转场(意识流文风)等,也给读者以更多的理解空间。
[3]原文为Bogus,意为“假冒的,伪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