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识已久

  • 花房姑娘
  • 王掩
  • 5355字
  • 2025-01-03 16:21:16

太过久远的事情,就好像多年前吹过的一阵清风,在经历了许多次转折之后,我甚至无法承认,我依然是过去的那个我。而那阵风,早就甩着任性的尾巴,离自己远逝了。

也许我只是觉得,现在刮起的某阵风,犹如记忆中那样柔和,自己便妄下断言,一切都像从前一般安然无恙。其实,在几年时间乘上风速的距离之外,才是我不可追溯的过去。于是,我习惯于只用短暂的记忆来描绘人生,就像绿植一样,在看似毫无变化的形态上,让自己生长得更好,或者更坏。所以,我打算从我的二十二岁讲起,因为那是我遇见荆虹的年纪。

刚刚进入大学时,我便对荆虹的名字有所耳闻了。起初,我是从同学的议论中知道她的。那时,我似乎对任何别人感兴趣的事情都很上心,尤其听到他们讨论某个专业的某位女生长相出众时,我的耳朵就像雷达一样,能够自动调准方向,接收信号。我了解女生的大部分渠道来自于男生,但是有关于荆虹的一切,却是从一些女孩子那里偷听来的。这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我猜想,当一群女生聚在一起,讨论某一位特定的姑娘时,若非出于嫉妒,便是因为羡慕。

然而,荆虹离我很远,比任何实际的距离都遥远,因为她根本不认识我。即便有相识的机会,我也羞于开口,难以向她表露自己的心声。从那之后的两年间,荆虹的名字就像滚雪球一样,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放大,使我感觉如此沉重而又难以忘怀。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们总是费尽心思,给陌生的事物下定义,等定义完成,这件事物也就彻底丧失了它的气质和美感。也许不管你给别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都不如使他们对你饱有好奇心强。

其实,我见过荆虹不下百次了,但真正和她交谈,却是在大二学期末的一天。

那天,学校所有的课程都已结束,只剩下几门重要的考试,仍然挡在暑假的门前,不肯放行。按照学校的惯例,为了给大一新生腾地儿,升入大三的学生,必须在暑假以前搬到主校区。于是,在那个酷热的夏天,一千多名少男少女,顶着灼人的烈日,驮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好像逃荒似的,匆忙撤离了分校。

说实话,虽然主校离分校只有四五公里远,但是我对搬到主校区这件事仍然充满了无限的恐惧感。不像一些人,对接受新事物异常兴奋。他们巴不得离开这里,到沸沸扬扬的地方经历一番。我总觉得,人一多,做任何事情都要复杂起来。我对主校区的恐惧还来源于,我是一个很难接受新环境的人,那种硬性的改变,就好像从火盆一下子跳进水坑里,原有的热情瞬间冷却了。每换一次环境,我的生活总是要停滞一段时间,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无精打采的,内心也会空虚好久。

为了使学生们顺利完成藏羚羊般的迁徙,学校动用了所有的校车,来来回回,一刻不停地往返于分校和主校之间。即便这样,要想在一天之内完成所有人的搬迁工作,也只能是痴人说梦。

幸亏,有些学生不愿意和其他人挤校车,干脆包了辆出租车,与室友平摊车费,这种人为学校分担了一部分压力,属于富足家庭的子女;有的学生在大一时便从二手市场购置了自行车,他们比较辛苦一点,需要在燥热的天气下往返不知多少次,才能把所有的行李运完;其他交通工具,就只剩下公交车了,坐这种车的人一般都不怎么明智,因为在其他乘客的眼里,他们是最麻烦、最讨人厌的那类人。当然,还有像张弛这种人的,虽然占少数,但也存在。他经常进出于校内的超市,与超市老板之间形成了一种势必存在的友谊。离开分校时,这种友谊出乎意料地派上了用场,超市老板竟然慷慨大方地将自己运送货物的三轮车借给了他。

在确定好交通工具之后,宿舍的人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

我们宿舍由四个人组成。这四人当中,吴迪和关健形影不离,因为他们年纪稍轻,兴趣相投,喜欢打电子游戏、做各类运动;我和张弛则不同,我喜欢看书,未

参假任何社团,也没有太强的交际欲望。张弛喜欢泡学妹,涉猎广泛,社团参加了一大堆。我们算是自成一派,各有各的事情做。

我是四人当中唯一一个非京籍的学生,这种说法乍一听上去蛮酷的。由于地域上的差异性,我在他们的心中自然而然地种下了一丝神秘感。

他们从未离开过北京,对我生长的城市也就一无所知。有时候,我想和他们讲通一个道理,就是:我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我不知道。然而,他们提出了另一个更加让人费解的说法:假如我们四人来自不同的城市,那么毫无疑问,这句话绝对成立;可是偏偏只有我来自不同的城市,他们对我产生的好奇心就会多出两倍来。

这就像掷骰子一样,如果我和一个人比点数,我最多比这人小五点,如果我和三个人一起比点数,那么我就有可能比他们的总和小十七点。这种理论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后来大一学期结束,暑假闲暇时,他们组团去了一趟我的老家。自那之后,他们便笃定,中国人除了方言和饮食上的差异外,其他毫无分别。这话好像在说,他们自认为的不同,应该是发生在某个神秘的层面,而非衣食住行上。我呢,自然也就成了真正的普通人,原本的一丝神秘感,就这么毫无保留地被揭穿了。

大二学期结束之后,我成了一个异类,一个看上去安分守己、勤学好问,却有三门课程不及格的学生。在别人看来,这根本难以理解,可事实就是如此。有时候,我表现得十分用功,却总是取得很差的成绩。更何况,与其他三位舍友相比,我和书籍打交道的时间最多。这也许就是别人想不通的原因。

在度过了这样浑浑噩噩的两年之后,我似乎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了。可就在这时,荆虹却闯进了我的生活。她就像是在我生命垂危之际,突然冲击到我胸口上的电流一样,使我立刻活了过来。

那天下午,正当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时,我却独自走到操场上,坐在长凳上发起呆来。我的行李少得可怜,而且平时摆放有序,如果想要撤离某个地方,兴许连十分钟都用不了,就可以整理完毕。这是从我父母身上遗传下来的习惯。这

种习惯让我显得更加寂寥,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地方是我决定留下来,供自己度过一生的。

操场东面是食堂,只有三层,下面两层并没有太大差别,卖的食物也没有地域和口味之分,顶层用来举办新生欢迎会和各类活动,一直空着;南面是教学楼,一到四层用来上课,五层是图书馆和微机教室;西面是男生宿舍,北面是女生宿舍,两栋楼都有六层高,彼此挨得很近,看起来好像互相勾连,其实不然。用大多数男生的话讲:中间缺扇暗门。

操场四周布满了通往各处的街道,道两旁种着高大挺拔的杨树,男女宿舍门前的树身上,拦腰挂了几条细细的麻绳,多半用来晾被子。操场的面积很小,只够摆放几个篮球架。这也就使得,许多具有其他运动细胞的学生毫无用武之地。譬如我,初高中时是足球队队长,上了大学才发现,原来自己培养兴趣爱好的方向是有偏差的。

这种格局很少见,但也教人无能为力。现如今,即将和这些熟悉的地方告别了,我总想记下点什么来,好让自己在往后的日子里不用牵肠挂肚、备受煎熬。

许多人在我背后游走过去,他们的行李在地上拖出“呲呲”的响声。那些动静让我感觉极不协调,好像自己被他们的步伐超了一大截,心里就慌了。

那个时候,所有人似乎都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肆无忌惮地挥霍时光,也看不出任何焦虑与忧愁。

坐下没多久,我便要起身离开了,却发现,荆虹从操场门外走了进来。我悄悄坐了回去,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的秃山,荆虹则围着操场划起步子来。那时,操场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阳光好像黑炭上攒动的火苗,一寸一寸地向外扩张,杨树叶子似乎已经耐不住它的炙烤,开始打蔫儿了。连续几天没有落雨,操场的橡胶地上金光粼粼,冒着一股凶猛的热潮。

荆虹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 T 恤,下身着一袭素色的长裙,脚上的凉鞋是平底的,黄棕色。荆虹的个头很高,以前有几次与我擦肩而过,她的额头刚好擦过我的双眼。

如此一来,她大概有一米七左右。她留着披肩长发,一边束在耳后,一边遮住脸颊,额前剪了齐刘海,正好搭在眉毛上。

操场上原本没有跑道,只有一条划定球场范围的、长方形的白色实线,将所有与篮球运动毫不相干的人限制在外面。荆虹沿着这条实线,一边踱步一边听着音乐,两条黑色的耳机线从她的长发里延伸出来,在胸前交汇,然后连接到她的手机上。

我见过荆虹不下百次,但她从未孤身一人出现在某个地方。荆虹有一个女伴,名叫董青。她们也许是同班同学,也许是舍友,具体什么关系,当时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两人十分要好。董青性格外向,是个健谈的女生,这一点和荆虹正好相反。我总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看到她俩的身影,却从未见荆虹多么活跃过。荆虹的脸上很少露出笑容,但也并非愁眉不展。或许,她只是在外人面前就会变得不善言谈了吧。

待她走近我时,她的影子正好落到我的脚下。我朝她的方向瞟过去,就像被夺目的阳光刺到双眼,又迅速低下了头。我呆呆地盯着地面,她的影子仿佛水中的金鱼一样,悠悠荡荡地越过我的脚尖,然后往远处飘去。

在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我怎么连句打招呼的话都说不出口呢?我的嘴实在是太笨了,吃饭的时候那么灵巧,到了真正派上用场时,它却一动不动,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似的。

荆虹越走越远,几乎要绕到操场对面了。我又想,就算退一万步讲,她对我毫无兴趣,甚至冷冰冰的,一句话都不说,继续划她的步子,我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但是,如果我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吧。我告诉自己,假如我真的喜欢她,就应该为她冒一次险,主动和她说点什么,哪怕会遭到她的拒绝,因此而失去她,也总比没有结果,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单相思要好吧。

如果不是现在,还能是什么时候呢?我自言自语。

荆虹再一次向我走了过来,速度越来越快,好像一瞬之间就到了眼前。我咽了咽口水,然后用自己都难以感知到的力气清了清嗓子。我的手心全是滚烫的汗水,后背却凉得要命,心跳产生的共振也已经传到喉咙了。眼看荆虹越走越近,她的影子就像天上黑压压的云彩一样,在朝我不容推却地袭来。

终于,荆虹还是走到我面前了。我刚要起身,她却举起手机,按了按屏幕上的键盘,同里面的人讲起话来。我不得不坐回长凳上,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姿,等待着下一次相遇。

旁边的一所高中响起了悦耳的铃声,能够清晰地听见他们的欢笑声,在天空中翻山越岭而来。兴许是他们自己的食堂吃腻了,这群孩子便时常到我们学校来蹭吃蹭喝。有几次被学校领导发现了,给轰了出去。他们便气势汹汹地说,以后我才不到你这里上学呢。可是他们不知道,留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

太阳已经向西山进发,树影逐渐偏离了我的座位,移向身后的街道。也许是气温稍微降下来的缘故,四周的学生越聚越多,如潮水般涌向门外,校园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荆虹已经在操场上绕了三圈,电话仍然没有挂掉。我心急如焚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下去。

后来,张弛打电话给我,要我赶紧回去收拾行李。我看看远处的荆虹,失落地撵着手中的电话,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上,然后顺手抄起脚下的树枝,在地上写了“再见”两个字。就在这时,荆虹却突然掉转脚步,急匆匆地朝我走了过来。

准确地说,荆虹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好像一只落错了树枝的鸟儿,让我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在惊恐之外,我又有些欣喜。那是我第一次探索到她的双眼。片刻之后,我又退缩了。我无法直视她,就像无法直视太阳刺眼的光芒一样。她的眼神中带有一丝与生俱来的清澈,孩子的笑声一般,教我这种猥琐的、心怀鬼胎的男生简直无地自容。

荆虹在我身前站住,她的影子如同皮影戏里的妙龄少女,定格在我脚下。我往身下收了收脚掌,抬头仰望着她。她像座高山,落日在她肩上探出额头,将她的长发染成银灰色,将她消瘦的脖颈和蛮腰扎成一根纤细的柳枝。

“你好,什么事?”我慌慌张张地问,感觉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了。

“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行李拎到学校门口?实在太重了。”荆虹吞吞吐吐地说。

校车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等候着学生。

“好啊。”我平静下来,问道,“你打算坐校车去主校?” “嗯。”荆虹点了点头,脸上一片绯红。

“到了那儿,你又该怎么办?” “慢慢弄吧,迟早能拎上楼去。”

我站起身,与她齐肩并行。刚要出操场大门,又想起张弛借的三轮车来,于是向她提议:“不如我帮你运过去吧,同学借了辆一轮驱动的三轮车,刚好可以帮你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我笑了笑,以为荆虹可以听懂我的笑话。谁知,她却难为情地摆了摆手,婉拒道:“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我询问道。

“没事,麻烦你帮我搬到学校门口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董青来,想必她早就和荆虹约定好,要一起走的。荆虹没法撇下同伴不管,更不好意思拖累我,叫我去帮两个人运送行李。

“没关系,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同伴?我可以..”我稍稍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自己搬的话,时间上可控一些,况且要比坐校车方便许多。”

“那..我们能做点什么呢?”荆虹迟疑片刻,仍在担忧着什么。“你们只管把行李放到楼下,然后骑自行车到主校等着即可。”

荆虹站在操场门口,左右为难地看着我。我猜,她大概还在顾虑董青会否同意此事,于是怂恿她,说:“不然你给同伴打电话问一下,如果可以,就这么办吧。”荆虹只好给董青拨去电话。

我站在荆虹身后,仔细打量着她,虽然像在看一幅玄妙的油画一样,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荆虹说话的声音既不高亢又不低沉,但是字字听得清楚,而且辨识度很高。有时候,当她在我身后悄然出现,光是听她说话,我也能立刻捕捉到她的位置。

不一会儿,荆虹扭过身子,一脸羞涩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从运动裤中掏出手机,让她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我叫..”荆虹一边按手机键盘一边介绍自己。

“荆虹,”接着,我又说,“我叫尚安。”

“我知道。”荆虹微低着头,用我的手机给她自己拨过去,然后存下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