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的童年是太岳山深处的一小村庄里面度过的。那个村庄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二十几座房子,还有土豆、铁蛋、金玲等四五十个孩子。土豆黑黑的,干瘦的小矮个子,喜欢在山野间乱窜,土拨鼠一般,得了个土豆的诨名。铁蛋是土豆的邻居,也是最好的朋友。金玲家在铁蛋家房后,是村子里淘气又可爱的小姑娘。三人平日里形影相随,记得有一次她们在院子里过家家,金玲突然说,我们三个像达达尼亚一样抓坏人好不好。铁蛋随声附和,那太好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他举起肉嘟嘟小包子般的拳头挥舞着,接着一脸沉迷、一脸讨好的看着金玲。金玲圆圆脑袋,扎着双马尾小辫,红深深的头绳缠着格外耐看,单眼皮下小眼睛一闪一闪,不时闪烁着调皮的灵光,凡事自有算计、自有主义。土豆看着铁蛋憨憨的胖胖的鸭蛋脸,口水有时偷摸摸的从嘴角留下来,突出的前额像个大鹅蛋。反正是个蛋蛋,土豆心想,金玲顶多算米莱迪,但是转念一想,没有金玲也凑不齐三个火枪手,就当他是阿拉米斯吧。村里总有坏人,但是他们讨论半天,找不到王后,也找不到白金汉公爵,但是黎塞留无疑是村长了吧,而林场主任、李屠夫、教导主任、还有捕狗队无疑就是他的狗腿子。
村庄四面环山,这里的山都没有名字。在南边的就是南山,在西边的就是西山。所有说不清的事,都可以说为山的那一边,或者是山的第几道梁。人们见面问,你去哪里呀?我去那里呀。你干什么呢?我忙着呢。你吃饭了吗?不管你吃和没吃,也和他没关系了。好像吃不吃只是打个招呼,就像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天气好不好也跟你没关系了。有时仔细想想,好像又回答了很多问题。因为语言的后面还有真实意图的表示,旁人看来是破译密码,揣摩心思,其实答案就在问题中,他们都知道。
南山是村子里最高的山,最巍峨,雾霭最多,风鸣声最响亮,松涛起伏仿佛山神充满活力的皮肤一样。山上是密密麻麻的松叶林,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有时候折断了半个天空。密密的落叶松下堆红色、灰色、黑色等各种颜色松针,一层一层防护经年累月的时光以这种形式得到保存,然后腐烂分解,变成厚实的黑土。每到夏日或秋日雨后都会长出各种各样的蘑菇,我们就喜欢在这松林之间穿梭,仿佛自己就是一只小狼崽一样。我们喜欢爬到高高的松树下,俯瞰整个村庄。有时我们也会找一块特别巨大的岩石,站在悬崖的边上,学着狼崽那样长啸,长啸声随着松涛能够穿到很远的地方,感觉整个村庄都能听到,整个小溪的鱼和小虾都能听到,感觉太阳和星辰能听到,有时太阳一明一暗,有时星星横贯长空,有时天地摇曳旋转,我们的大脑跟着眩晕,一定是和日月星辰的呼应。通常站在这个角度土豆就可以窥探到了村子的全貌。曲伏蜿蜒的小路在太阳下放出土白色的光芒,就像叶子的脉络一样分散到各家各户。这个整个村子零星散布在一个小山包上。小山包圆圆的、扁扁的,像英国绅士的礼帽一样,绣着五颜六色的奇异图案,漏出一种淡淡的滑稽感。村子东边是林场,伐木工的房间是水泥房子,红色的瓦,白色墙,像一个盖着草莓酱的奶油蛋糕。村子的中间就是村民的房间,黛色的瓦,浅黄色或白色的墙,窗户上都是一格格糊着白色的麻纸,房子像雪人带着黑色的博士帽。房子零散排列,杂乱中有种音乐的脉动,好似有人精心设计五线谱的音符一样,在人们的心底一定有一种共同的旋律。村子的西边就是一个屠宰场。屠宰场由两条圆圆的围栏构成一个环形。环形的中部被隔开成不规则的等分,有关牛的,有关羊的,还有关猪的。围栏的圆心就是屠宰间,就像一个祭祀台一样,屠宰间的外边有一口大锅,矗立着一个高高的黑烟囱,有时候烟囱里还冒着滚滚的白烟。村子和南山之间是一片广阔的油麦田,秋天的时候,油麦随风起伏,就像金黄色的地毯一样,我们经常在油麦田里打滚。油麦杆暖暖的,香香的,就像充满阳光厚厚的棉花垫子,压在软软在土地上。
学校就在油麦田的马路对面,教学楼像林场一样漂亮。全校总共有四五十个小孩,然后只分了两个年级组。那时候课堂只有发呆、萌懂、欢笑,还有孩子之间的追逐打闹。过着没心没肺的生活,好像时间都不存在了,自己也永远不会长大。村子的后面是一个小池塘,池塘扁扁的远远望去,水面波光粼粼,泛着淡绿色的光芒。池塘的左侧是一条从北山下来的小溪。
学校和村子之间也是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河谷离河岸边大概四五米。糖梨树很粗很粗,几个小孩子也抱不住。树皮非常粗糙,比七八十岁老人的脸还要充满了褶皱,糖梨树参天而立,叶子呈橙黄色、金黄色柠檬黄色给秋高气爽的天空涂上了绚丽的色彩。微风吹过的时候,每一片金黄的叶子都变成了一个个闪亮的镜子。有时候阳光可以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照在我们的眼睫毛上,一闪一闪的。那时天空更美丽了,偶尔还可以看到云朵的充满欢笑的脸庞。这时树下的野草还没有完全枯萎,在青绿之间斑驳而立。整个河谷就像披满了杂色锦绣,一样各种野花野草夹杂其间。我们有时候会抓螳螂、蛐蛐,还有好多不知名的虫子。观察虫子,鲜活的皮肤,精密的爪牙,突出的眼睛还有可以神奇的翅膀。每一只虫子都有一个独特的世界,虫子的每一个器官都体现了造物主的神奇。成熟的糖梨会呈一种明亮的柠檬色,圆圆的,并不大,只有 3厘米到 5厘米左右。整个散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有的糖梨表面会有一抹浅浅的红晕,仿佛小姑娘我的红红的胭脂。仿佛时光有神奇的魔法,在黑暗中念出了神秘的咒语,就让这原本涩涩的糖梨变成了甜甜的果实。成熟糖梨皮变成了褐黑色,里面晶莹剔透,仿佛用蜂蜜浸透一样,在阳光下的齿痕中间会发出一种琥珀的光泽。这或许是对山野孩子最美的馈赠了。
冬天的时候河水结冰,像一条白色的雪练。河流起起伏伏,在山谷之间蜿蜒前行。整个河流就像保存了冬夜的记忆一样,在北风中凝固成一种固定的姿势。孩子们就踩在这冰带上,去寻找河流转弯最急的地方,起伏最高的地方,他们寻求着快乐的刺激,感觉自己像夏日的一朵水花一样,从高处一跃而下。然后河谷的转弯处就成了我们欢乐的海洋。但我知道小河并没有完全的凝固,有时我们贴着冰面能听到溪水呜咽的声音它还在静静的流淌,在这厚厚的冰层之下,依然有着大地的脉动。池塘里冰层冻更薄,只有小猫和小孩可以横穿而过。
春日的枯草池塘是一年中最梦幻季节。最开始池塘洁白的冰面开始变得水灵灵的了,冰面覆盖雪的部分皎洁闪耀,逐步融化的冰面开始变成浅蓝色、灰色,变成粼粼的黑色条纹。土豆有时喜欢用小脚踩在冰面上,但母亲的警告开始在脑海中出现,他想起落在冰窟窿里小牛犊的尸体,感觉冰面发出崩裂的声音,这种声音偶然存在,但恐惧的冰盖开裂的声音总是在土豆的耳膜响起,逐步放大,于是土豆一溜烟的跑了。春天午睡的时候,也可以听到冰裂开的巨响,就像春日的惊雷一样,一会儿天雷滚滚、风云突变,一会儿池塘的冰面在夕阳下开始洪波涌起,在夕阳里仿佛变成了留在冰冻大地岩浆。一切都要融化了,在这春雨里,因为春天来了。山坡上荒草中间开始蹦出鹅黄的萌芽,山崖下的小黄花突然开放,枝条开始变软,迎风柔软的变动,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各种野花从土地中冒出来,紫罗兰色、玫红色的、郁金香黄等不一而足,每一朵都带着冬日睡梦的秘密,经过黑土沉酿加工后,在春日绽放,由春风、蜜蜂、蝴蝶传向四方。
夏天是植物生长最狂野的季节,野蒿和荆芥长得比土豆还高,池塘边的芦苇倒影在水波中,青蛙和草鱼开始泛滥,螃蟹开始成群在小溪的石头缝隙中纳凉,水蛇开始乘风破浪追逐食物。山里的树莓开始成熟,红红的果实在翠绿的枝头跳跃着,万物都在生长。每到中午,整个村庄都会进入梦乡,唯有杨树、榆树上乱蝉嘶鸣,格外刺耳又格外静谧。土豆、铁蛋、金玲等孩子们开始在小溪集合,小孩子们开结堰挡水,构建自己的游泳池,水花四溅,孩子水下像泥鳅一样光滑,水上像水剪子一样灵活机动。
村庄在时光里走过四季,走入记忆水晶盒,走进孩子的心房,融入村民自私的基因,代代传递。大地、庄稼蓬勃生长,满山的松树郁郁葱葱,孩子们精力充沛却停止了发育,身高永远高不过火炕沿,永远像只老鼠一样不停的东躲西藏,不停的囤积食物,不停的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