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天快亮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街道上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店铺门口的招牌排着队瞪我。一下子吓醒了。强烈的太阳光在窗帘缝隙里挑出一道白。

多年前,所有的异地都算得上美梦。幼年在华北大平原的小村子里,梦见自己逃离了尘土飞扬的故乡,走进了干干净净的城市。年轻时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梦到了细雨飘摇的水乡。明知是虚幻,却不舍得醒来,想让梦境勾勒得更详尽些,谁知用力过猛,笔画跑偏。睁开眼,懊恼半天。

以后我也许还会到其他地方,但现在,深圳已是身心俱安的故乡。做梦都不愿离开。从外地返回,一下飞机,闻到熟悉的植物的气息,吊着的小石头,轻轻落下来。啪嗒,细微的回响。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久居此地,渐渐慵懒,依赖。打开门,迎接自己的如果不是昨天那棵榕树,变成了一株木棉,可能会有一点欣喜,更可能是心慌。因为系在枝头的那段时光也随之消失了。

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


我总是无缘无故地设想,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常年和家人在海边捕鱼,捞螃蟹,养蚝。每天迎着朝阳出海,夕阳西下时随着波浪返回岸边。

有一天再回到岸上的时候,他发现那个石头筑成的矮房子已经被扒掉,一排排崭新的高楼矗立在那里,仿佛几十年来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倒像个闯入者。那些楼房俯视着他,显得他更加渺小。

他的渔船搁浅在岸边。他半信半疑地走进属于自己的新房子里。里面家具齐全,电器的棱角上闪着寒光。他的房子价值连城。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乡变成一个庞大的城市。他会怎么想?他是欣慰于这种变化还是无可奈何?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从前彻底变成了从前。

他默默坐在海滩上,看着潮水徒劳无益地一次次扑向岸边。潮水中荡漾着脏脏的泡沫。一只洁白的海鸥一掠而过。他视若无睹,精神恍惚。

他在丰富的物质海洋里,找不到自己的故乡,更找不到自己的童年了。


这是深圳原住民的写照。这是他们的乡愁。不,准确点说,渔村已变成城市,我把这种无所适从的感受,命名为城愁。

乡村在被大幅改变的同时,城市的改变其实更大。街道一条条铺开来;超市和饭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川流不息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光秃秃的道路两边一夜之间长出了参天大树;昨天还热热闹闹的城中村第二天就被拆成断垣残壁。大拆大建的表象之下,是人心的动荡与漂泊。

或因幼年生活带来的阴影,对我而言,基本没什么乡愁。那数十年不变的村庄,冬夜在村口惨叫的野狗,从开始有记忆到离开它们,始终没有从中感受到美。对故乡的赞美,好像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政治正确。时至今日,乡愁更简化为对工业化所带来的变化的排斥和抵制。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内容,但说来说去,仍是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怀恋(虽然田园牧歌只存在于想象中,现实并非如此)。

过去这些年,传统工厂大批倒闭,或曰腾笼换鸟,或曰更新升级,产业工人要么失业,要么去做快递大叔和收银员,曾经的自豪不知不觉转换为深深的自卑。以制造为基础的工业,早已演变为另一种乡愁。今天的网络化数据化,名为城愁,不如说是乡愁的升华。它对农业和工业布局下的生活自然是一种消解,但并不是替代品。

问题来了,城愁是什么?因为旧城改造,老城消失,新的小区拔地而起而产生的怅惘和失落吗?会有一些,但一定不是全部。如果愁绪仅仅是换了一个附着物,从院子里的老牛转移到公园里玩过的碰碰车,这样的“城愁”,自然是简单了。

城市里人多,职业多,建筑多,甚至,植物种类也比乡村多,因此,故事就多,可能性就多。如不可测的深井,汲取的水也多。内容更庞杂,指向更多维,由此带来的城愁有着更多的内涵。

比如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失业,公司会不会垮掉,朋友会不会离去,而且离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在相对封闭的村子里,你随时可以敲开邻居家的门,施施然而入。他永远跑不了。在城市里,他的微信删掉你,自此一别两茫茫。

这里也会产生更多期待。若非如此,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曾经问过一位朋友,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那些年,深圳及周边的东莞,很多人都有过被飞车抢劫、入室盗窃的经历,缺乏安全感,乱,为什么远方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地涌来?脚是诚实的,嘴里骂着街,还是用脚投了票。

如此这般,只能在密集的人群中产生的情绪,都是愁绪之一种。城愁不是愁苦,略似一种闲愁。在不确定中,在期待中,在失落中,在各种莫名的复杂的感受中。

站在街头,每个擦肩而过的人,他(她)的眼神里都流露着城愁。他们偶尔停下来,抬头望望天,就会有闲愁溢出。

我心里藏着两个词,一个是忧伤,一个是传说。

听汪峰的歌曲《北京,北京》,前奏响起,有一种感觉:同为一线城市,北京有忧伤的气质,而深圳没有。忧伤是从容的,要有几百年的酝酿,上千年的沉淀。一个几十年的城市,似乎还不懂得忧伤。在火热的深圳,成千上万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演绎自己的悲欢离合。他们的泪,他们的血,他们的爱恨离愁,没有忧伤做背景,瞬间都被抹掉了。

还是北京。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里简单提到一句话,把主人公想象成燕子李三。我的故乡离北京很近,小时候听了不少燕子李三的传说。看到“燕子李三”几个字,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北京的影子。这就是传说的力量。当下深圳的传说是什么?是任正非、马化腾,是平安大厦,还是大疆无人机?这些都是,但缺少一种更“人”的东西,看不到具体的,可以具化为你我的那种传说。

所以就想,我能不能用自己的文字塑造一种缓慢的忧伤的情绪,赋予这个城市一些传说。这种赋予,不是对既有的否定,相反,是在首先认可这个城市的世俗“成功”之后,有意识进行的文化塑造。

但忧伤和传说,与城愁又是什么关系?

在我的理解中,忧伤和传说,不是目的和终极,是一块幕布,是一个城市经历了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之后,糅合了自己的各类特性,固定下来,形成的背景墙。它让一个城市更像一个城市,或者说,不再是生硬的建筑的集合体,而像一个“人”了。在此背景之上,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的城愁便有所寄托,表达出来的具象,不再是简单的号哭或傻乎乎的大笑,而是晨光里叽叽喳喳的鸟鸣。睡梦中的人,脸上露出微笑,枕头上流着涎水。

我不着急。人到中年,写作上的功利性几乎消隐至无,相应觉得应该多做一些愿意做的事,比如我要为这个城市铺一层底色。能铺到什么程度,由天也由我。我可以每年一本到两本书,认认真真地写。十年后,有十多本书写深圳的书籍排在这里,便是我的城愁的呈现,亦是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