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南执吾妻

“王家小娘子!”

刚出门,许婶儿就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外。

只是,今日她再看向李南执,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异样,连说话都客气了几分。

“许婶儿,早呀。我正打算叫你呢。”

李南执眉眼一弯,甜甜的笑着。

“害,咱们就是些粗胚,啥早不早的。”

许婶儿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艳羡道:“倒是小娘子你,自从跟了王小先生,是越来越有礼貌了。”

李南执眨巴一下大眼睛,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自己夫君。毕竟前日她才刚数落过王元御,哪知道今日竟对他改观了。当即便开心起来,自豪道:“许婶儿,夫君说这叫近朱者赤!”

“哎哟,连你都会拽文了,不得了不得了!”

许婶儿开起了玩笑。

李南执顿时满脸羞涩,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往赵府赶去。

赵家是夜焱城的世家大族,听说跟京里还有联系。赵大小姐更是年纪轻轻就入了山岚书院,是整个虢州都出了名的才女。

如此大门大户,光下人都几十上百。

此外还有李南执这样的帮工。

一大早,赵府门外的小河边就挤满了前来帮忙的短工,有厨娘、有赁舂、有马夫、有浣娘……

二人赶到的时候,府中管事正在训话。一帮子身强体壮的护院排成长队,绕着占地上百亩的赵府例行巡逻。

盛大的场面让人不由得一阵拘谨,李南执忙和许婶儿一起站在队伍后面。

附近都是些相熟的面孔,大多为满脸苦相的中年妇人,也有几位跟李南执一样的小娘子,但年纪至少大上几岁。瞅见她,不少人都望了过来,露出惊艳的神色。

几个自认为姿色不错的小媳妇儿禁不住偷偷挺了挺胸脯,不甘心被人比下去。

见她抱着书本,更是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哟,原以为是个小土鸡,没想到是一只金凤凰!原来之前的丑陋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呀?”

“这是为啥呀?明明长得盘靓条顺,为啥要作践自己,整天鼓捣成丑八怪?”

“还能为啥,怕惹麻烦呗!你们不知道?她相公是个秀才,乡试还刚落选,又酸又穷,长得还单薄的紧,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小娘子,他看得住吗?”

“嘻嘻,那倒是。原来她相公那么不堪呀!亏她长得花容月貌,保不齐红杏出墙。”

……

听着四周的闲言碎语,李南执眉梢耷拉下来,显得有些无措。

“说你娘那个腿儿!”

许婶儿一看,不乐意了,瞪着眼珠子骂道:“贱蹄子说什么呢?

都是来给人家帮工的穷苦人,谁挤兑谁呀!

你们男人有本事,那么有本事怎么不让你们坐在家里当少奶奶?

一个个歪鼻子斜瞪眼的操性!”

“你!”

一帮子小媳妇儿气得胸脯子鼓鼓着,可当着赵府管事的面儿又不敢真的跟她吵起来,暗暗拿眼睛剜着她,各自生闷气。

“许婶儿……”

李南执心中感激,可又觉得她骂的实在太脏了,俏脸上有点臊得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事儿,不用搭理那些个贱蹄子!”

许婶儿倒是泰然自若,明显是骂人的老手了,“只是,人家说得也没毛病。南执小娘子,你这模样戳个,不当个少奶奶真是屈才了。

那王秀才能考上举人老爷还则罢了,考不上,你跟着他可是委屈一辈子。”

言外之意,就是劝她不如趁着年轻再走一家。

哪知道,李南执却听得小脸儿涨红,拳头都握紧了,气道:“什么委屈不委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拜了天地,我李南执一辈子都是王元御的人!

许婶儿要是学着她们说话,我再不理你了!”

“好好好,你这傻丫头,婶儿就那么一说!”

许婶儿揣着袖子笑起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李南执垂着眉眼,觉着得赶紧把书本送进去,否则站在人群中太碍眼了,害怕别人再对自己说三道四。

当即,见管家已经把话讲完,忙低着头往府门内走去。

“站住!”

不成想,一声呵斥传来,立刻被人拦住去路。

戚管家上下打量着她,冷着脸道:“干啥呢?不知道下人不能进入内府?新来的?”

“不是。”

李南执一阵紧张,抠着怀里的书本,低声道:“给二小姐送书。

我家相公接替了已故刘先生的工作,给府上佣书。

今日抄录完毕,我按照约定送过来。”

“哦。”

戚管家抿了抿八字胡,恍然道:“原来昨日就是你拦住车驾向二小姐推荐人选的。

真是粗野村妇!

府上是有规矩的地方,哪个门能进哪个门不能进,你瞅瞅自己身上的装扮,心里没个自知之明?

别以为攀上二小姐的名号就可以胡作非为。

把书给我,回去等着吧。”

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李南执掐着指甲,眼眸中已然泛起泪花,差点哭出来。却害怕继续给自己夫君丢人,只得低着头拼命忍着,默默把书本递了上去。

戚管事接过,摆了摆手,便进了府门。

一群帮工指指点点,笑嘻嘻地看笑话。

许婶儿望着那个无助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小娘子,目光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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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阳光变得明艳。

二小姐赵青娈从学堂回来,一屁股蹲在桃木椅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暗自愤懑。

而后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眼角的余光瞟过,不由轻咦了声,将茶几上的《虢国江山图志》拿起,询问道:“谁送来的?”

“回小姐,是老爷遣人送来的。”

丫鬟垂着眉眼回了一句,而后补充道:“据说是一位舂米女工要往府内闯,被戚管事拦了下来。他得知是小姐新找的佣书,不敢到内院,就把书本送到了老爷那里。

一早老爷就派人送来了,说是给小姐解闷儿。”

“哦。”

赵青娈撇了撇嘴,随手翻阅着,嘟囔道:“难得爹爹好心一次,没有扣押。

整天在书院里背诵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听得我脑瓜仁儿都疼!

果然还是闲书读起来有趣呀。”

小丫鬟垂着手站立,也不敢接茬,只是暗自憋笑。

府上的两位千金,都是花儿一样的样貌,性格却大相径庭。

大小姐赵红稚端庄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天生的读书种子,早早便被选入京城去了。

这二小姐却有些奇葩,一个女孩子家家,偏偏不喜欢读书,就好些舞刀弄棒的勾当,整日打打杀杀。用老夫人的话来讲,跟个猴儿精似的,片刻都不安生。

只是,夫人就喜欢她这种活泼的性子,对她宠爱有加,事事都惦记着。

这不,才上了几日学,就开始偷偷送来闲书给她消遣。

“咦?”

赵青娈兴冲冲地翻看着,忽然有一张纸从书里掉出来,飘飘然落在地上。她一阵惊异,连忙拾起,随口念道“《苦昼短》?”

只是,怕下面写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便没有细看,而是抬头问道:“小红,你说这书是谁抄录的?”

丫鬟青柚嘟了嘟嘴,对自己二小姐的恶趣味有点无可奈何,躬身道:“是舂米女工李南执的丈夫呀。小姐昨日不是见过她吗?

据说他乡试不中,才刚落第,整日在家郁郁不得志,生活困苦,他那个小娘子才主动为他揽了份工。”

家中大小姐取名红稚,却处处压二小姐一头。

眼瞅着一世不得翻身,赵青娈便开始在细微处讨便宜,给自己的贴身丫鬟取名“小红”,整日呼来唤去。

“原来是她……”

赵青娈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想起那位又是娇俏又是畏缩的小娘子,捏着尖尖的下巴,禁不住笑出声来,感叹道:“真是可怜了佳人。

估计那书生也跟我一样,是个不好学的,不然怎么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书不乐意读,倒是有功夫摆弄酸诗。”

念叨着,心下也有些好奇,便轻声诵读:“……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

赵青娈猛地站起,不由失声。

好一会儿才惊叫道:“好俊的诗,好狂的人!小红,这真是那位小娘子的穷酸相公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