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六年,吴都。
清晨,一辆四驾马车缓缓驶出建业,向西去往武昌,车上坐的正是上大将军的妻子、长沙桓王之女——陆公主孙茹。
孙茹望着城门那小的看不见的人影叹了口气,清秀的面容满是忿忿之色。
前不久她带儿子回来探亲,原本好好的,临走时去桓王庙上香,不知怎的儿子突然一头栽倒!她直接吓坏了,当即让人从附近医馆找了大夫来,结果大夫找不出毛病,只好延缓归期先安置在后宫。
皇帝孙权召集所有太医轮番医治,却始终不见好转,甚至连究竟得了什么病也诊不出来。
结果第四天早晨,儿子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把当时正要掰嘴喂药的她吓了一跳,太医说应当是太累了,加上小公子本来就身体不好,所以才昏迷许久。
孙茹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可醒来的儿子却变了许多,虽然还是一样的面孔和称呼习惯,但总感觉一瞬间从十二岁长成了个大人!
对此陆小公子的解释是,因为外公想念所以才把他的魂儿叫了过去,并传授了他十八般武艺和用兵之道,还额外给孙茹也传了个话,叫她以后不准逼孩子背书,更不许拿藤条抽人……
单凭这一点,孙茹十分肯定儿子没被掉包。
而且一觉醒来这孩子独立了不少,就是要求“留在建业多陪陪陛下”超出了预期。
孙权知道后特别惊喜,二话不说把陆小公子的寝室安排在了离自己最近的芳华殿,孙茹咬咬牙,放弃了跟二叔抢孩子的心,于是母子俩在城门依依不舍告别后就分开了。
若不是丈夫今年可能要出征,武昌宫的一大摊事儿还需要她来处理,才不会这么轻易把孩子交给那个老顽童呢!
小兔崽子!
孙茹哼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此时建业宫的“小兔崽子”狠狠打了个喷嚏,通红的鼻尖在瓷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一旁滔滔不绝的孙和霎时变了神色,连忙把自己的裘衣解下来盖在他身上:“都说了现在天气还冷,你偏要在外面看这全是花苞的树!”
陆抗无奈地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大三岁的三皇子瞎忙,道:“我这身体就这个样子,好不了。”
“胡说!!”
孙和眉头紧皱,方才灵动的大眼睛满是担忧和恼火:“父皇已经派人去搜罗天下灵药了,还能养不好你个小娃娃?”
陆抗顿时乐了:“殿下不也是小娃娃?”
“我才不是,明年父皇都要给我定亲了!”
孙和突然想起什么,瞬间转怒为喜:“对了对了,父皇打算给我定娄侯的长孙女,听说陆公也给你相中了娄侯家的——”
娄侯张昭在桓王创基时就开始侍奉孙氏,自从被孙权烧了府门又亲自道歉后,张昭就过起了半隐生活,去年寿终正寝。
或许只有死了别人才会想起你的好,孙权对这个鼎力扶持自己的老头最后的埋怨也化为了尊敬,给了谥号,知道其孙女马上及笄后便问了生辰,交由方士测算,结果与三皇子最为相配,待两人到了年纪立马会有婚旨下达。
陆抗似乎并不意外,拢了拢那件披在身上的裘衣:“重臣之中,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的,确实只有张承了。”
孙和有些恨铁不成钢:“年纪先放放,主要是你也可能跟我娶一家的!”
陆抗愣了愣,点点头:“不出意外,你娶姊我娶妹,结成连襟。”
“对啊!”孙和欢喜地一拍掌,“当年父皇前往建业时把我们兄弟都留在了武昌,就属咱俩最要好,这样的连襟,你猜还有谁?”
桓王和周郎。
孙和越想越激动,来来回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顾及陆抗大病初愈早拉着他上房顶高喊一嗓了。
陆抗依旧很平静,望向孙和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探究。
“阿抗,你不想和我做连襟吗?还是身体又难受了?”
孙和伶俐地捕捉到了陆抗的情绪,伸手想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却被躲开了。
陆抗摇摇头:“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会儿,殿下先回去吧。”
孙和不太想走,可陆抗揉着眉头好像真的很疲倦,只好起身:“哦……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微笑着目送孙和离开后,陆抗继续盯着含苞待放的海棠树,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他确实不是十二岁的小陆抗,准确来说,他今年四十九岁,所处的时代应该是凤皇三年秋天。
他记得写完上疏的遗言后自己就吐了血,后来眼皮越来越重,同僚的呼唤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母亲强忍的呜咽。
果然一睁眼自己非但活着,还回到了十二岁的年纪。不过陆抗深知这个时期的自己什么都不是,干脆连母亲也隐瞒着,回忆着儿时的语气哄走了她,如愿留在了建业。
后来陆抗沐浴时仔仔细细打量了自己十二岁的身体一遍,相对于自个儿那几个崽子来说,他简直可以用“瘦弱”来形容。毕竟从小泡在药罐子里,一直到病死也没几两肉,幸好家中医师提倡强身健体,又有祖传天赋加持,倒练就了身不俗的功夫。
未来几年都不是太平日子,太子薨逝、二宫并阙以及后来的二孙乱政使吴国雪上加霜,最后在孙皓的残暴统治下彻底走上不归路。
前世陆抗太年轻,所任官职也不高,因此步步被动,在景帝朝才逐渐接触权力中心,孙皓时期走上仕途巅峰。
然而还是晚了,孙皓是很聪明,但已经在幼年党争的影响下变成了个疯子,陆抗无数封劝谏皆石沉大海,孙皓继续肆无忌惮地挥霍,也不知自己最后的遗言有没有唤回这孩子一丝良知。
不过但凡老天爷给了重来的机会,断没有随波逐流的道理!
太子孙登的病曾经寻了无数法子也没能治好,虽说这位宣太子堪比“秦之扶苏”,但陆抗并不期待这一次能救回他,目光仍落在前世的选择上——三皇子孙和。
如果去掰扯陆抗充满人性光辉的时期,会发现它终止于孙和身死那天。
他们的感情是最好的,按照现在的时代,孙和去年才从武昌回了建业,仍处于情谊最深的时候。
亲密、听话、聪明,这正是陆抗喜欢的。
后来孙登临死前推荐孙和为新太子,陆抗也就将孙和默认为未来要奉献一生的君王。
然而孙和在南鲁党争中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后来陆抗甚至对他有些失望了,好歹相知一场,暗地里给了他的遗孀遗孤许多帮助,几年后望着登临帝位的孙皓,陆抗第一次感激自己的爱屋及乌。
孙皓“珠玉在前”,陆抗意识到太聪明了反而容易脱缰,如果恰逢一个十足的疯子会直接摧毁祖宗基业。这样看来,孙和还是对自己最好的未来君主人选,最不济也是守成之君,再教好孙皓让他当个正常人,将来成就不一定亚于大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