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汇位于天河路商圈,素来是“广州最强奢侈品排面担当”,商场内几乎囊括了所有国际大牌。
和梅家西关大屋所在的荔湾区不同,这里摩天大楼鳞次栉比,高大的玻璃幕墙宛如一面面巨大的屏幕。天空飞鸟,夕阳晚霞,仿佛世界上的一切美好悉数投射在上面,光影腾挪,每分每秒上演着一幕幕波澜壮阔的风起云涌,璀璨热烈,让人心醉。
在广州住了二十年,杜海娟还是第一次来太古汇,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扰,处处透着富贵荣华纸醉金迷的味道。
来来往往的靓仔靓女和梅呈堂的穿着打扮差不多,精致时尚体面干练,个个都像从电视上走下来的明星,几乎看不到极具广州特色的短裤背心人字拖。
路过一家服装店时,杜海娟无意间瞥了一眼富丽堂皇的橱窗,发现那件套在模特身上平平无奇的白色T恤售价竟然是2999元,她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抬脚,像是突然被施了定身术。
“妈,看上这件了?”梅呈堂扯了扯走在前面接电话的梅呈玉,示意她等等,“眼光不错啊,大牌子!”
“什么大牌子?这不纯粹当人是水鱼吗?”杜海娟缓过劲来,眼中的震惊转为了嘴角的嫌弃,她拽了拽自己身上的绛红色小衫,“我这件才十块钱,还送了条裤子。2999,够穿一辈子的了。”
“这是太古汇,能跟你在老鼠街买的流嘢(假货)比吗?”梅呈堂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
杜海娟这辈子最喜欢去两个地方买衣服,一是东濠涌的老鼠街,一是宝华路的大笪地,用她的话来说,那才是广州“平靓正”的扫货圣地。
2014年,两处商场先后撤场结业,她失魂落魄了好久,与此同时也感到庆幸,幸好有先见之明,这些年囤了几百件“好货”,用上个十年八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衣服哪有什么真假,能穿就行。”杜海娟不以为然,为了佐证自己说得没错,她又往橱窗边凑近了些,眯着眼睛看简介上蚂蚁大小的字,“才百分之三十的含棉量,还不如我这件呢!”
她将衣角翻了起来,找到水洗标,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含棉量100%”。
“贵得是品牌,谁跟你比含棉量了?”简直是鸡同鸭讲,梅呈堂翻了个白眼。
广州是世界服装工厂,每年换季,有海量的旧款流向批发市场外贸小店甚至菜市场,别说十几块钱一件,就是十几块钱一斤都不足为奇,低价确实能淘到好货。
但梅呈堂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从小到大,她最痛恨的就是“笋”和“抵”,翻译成普通话,“划算”的意思。
她向往一掷千金的豪奢,发誓绝不像老妈大姐一样精打细算,过紧衣节食的日子。
“你俩磨蹭什么呢?走不走了?”梅呈玉才打完电话,转头一看,老妈和四妹还在橱窗前大眼瞪小眼,不由烦躁。她此时的心情有些低落,关于自己即将升首席的事情传了那么久,原以为就差一纸任书,没想到居然空降了一位领导,十天后到岗。公司人事经理跟她关系不错,提前告知了这个“噩耗”。
大庭广众之下,不是抬杠的地方,况且呈玉绷着脸。
也许是强势的性格,也许是金钱的加持,杜海娟还是有些怵二女儿的。
她瞪了梅呈堂一眼,嘀咕了一句“说了半天,还是骗水鱼的”,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辩。
三人正打算离开,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女人从店里走了出来,只见她穿了一身米咖色运动套装,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了半张脸,不施粉黛。若论妩媚风情,比浓妆艳抹的梅呈堂差远了,不过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从容自信,那种浑然天成的松弛感,仿佛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别人模仿不来。
和女人一块出来的,还有两个毕恭毕敬的店员,左边梳马尾的那个点头哈腰:“您刚刚选的衣服,晚些时候会有专人送到府上。”
右边的短发靓女也不甘示弱,脸上鞠着一汪笑,将精美的黑色礼袋递了过去:“总公司在瑞士定制的金箔巧克力,特别回馈VIP客户的限量款,全球只有一百盒,希望能给您带来好心情。”
梅呈堂撇了撇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这是买了多少件啊,还送到府上,简直壕无人性。
杜海娟倒不以为然,羊毛出在羊身上,2999的T恤,商家怕是怒赚2998,别说一盒巧克力,就是白送一百盒,她都不带心动的。
梅呈玉这回倒有些出人意料,她并没有继续催促二人,而是快速转向了旁边的橱窗,仿佛对里面的百菲丽达手表兴趣十足。
在母女二人的注视下,年轻女人匆匆离开了门店,向最近的电梯厅走去。
“她不热吗?”杜海娟的关注点比较特别。
“不是车里就是室内,这种人都不见太阳的,哪里会热?”看着对方的背影,梅呈堂忍不住找平衡,她挽住杜海娟的手臂,酸唧唧道,“妈,论身材论长相论气质,我哪点儿不如她?真太不公平了!”
“呵,你爹肯定不如她爹……”杜海娟挑了挑眉,戳了戳梅呈堂的脑门,“你啊,就别成天做白日梦了。”
“你怎么知道?”梅呈堂不服气,“搞不好是人人喊打的小三,听说有些老男人就喜欢这一挂,要不怎么连墨镜都不敢摘?”
“妈说得没错……”梅呈玉的视线终于从名表上挪了过来,她盯着那抹即将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道,“那是沈峥嵘的女儿,沈乔。”
“沈乔!”梅呈堂两只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激动得一把抓住梅呈玉的手臂,“二姐,多好的表现机会啊,要是换个人,不得上赶着巴结,你怎么躲着她呢?”
“巴结?”梅呈玉冷笑了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公司绝不会无缘无故空降领导,沈乔这一手,摆明了就是要给“老臣”们一个下马威,她若是不知深浅地凑上去,还不是自讨没趣?不过,工作上的糟心事没必要跟家里人说,于是迅速收敛起情绪,淡淡回了一句,“人家哪里认识我这种小虾米?”
杜海娟听得云里雾里:“沈乔是谁?沈峥嵘又是谁?”
“妈,你也太不关心二姐了,刚走那女的,叫沈乔,是她现任老板,女承父业,沈峥嵘是公司前任老板。”梅呈堂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终于找到“传位”视频,“网上传的沸沸扬扬,喏,这个……这个就是沈乔……妆化得也太浓了,难怪我都没认出来。”
舞台正中央,全场聚光灯都打在沈乔身上,这让她的五官看上去清晰得有些过分,像是随时要从屏幕里跳出来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杜海娟突然感到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踉跄了一步,幸好被身后的墙撑住了。
“妈,你怎么了?”去年做完手术医生就说过,虽然搭桥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心脏供血不足,但也不排除术后依旧会出现急性心肌梗死,家属千万不能大意。见杜海娟神情有异,梅呈玉将之前的怨怼瞬间抛到脑后,满脸紧张地扶住她,“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没事儿……”不适感一闪而过,杜海娟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定了定神,笑道,“这地方空调太冷,才进来几分钟,腿脚都冻僵了。”
由于偶遇了沈乔,因此吃饭时聊天的主题几乎全围绕着这位千金大小姐。
“她肯定整了,跟演戏那会儿完全就是俩人。”梅呈堂一直试图在对方身上找瑕疵,她往嘴里填了一块红米肠,嚼得咯吱作响,一脸笃定道,“台上台下也不一样,颜值未免太不稳定了。”
“整不整,人家也是沈峥嵘的女儿。”梅呈玉现在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了。为了能顺利升首席,她辛苦了大半年,二十四小时待机,连周末都泡在研发室里,几乎到了看见香氛瓶子都想吐的地步。
原本以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没想到沈乔一上任,公司彻底变了天。心情郁郁,梅呈玉完全没胃口,她拿着叉子在“面包诱惑”上戳了一堆洞,融化的冰淇淋缓缓流了下来,就像谁的眼泪。
“她……我是说那个沈乔,不会对你有什么成见吧?”听话听音儿,老二一向战斗力爆表,什么时候这么沮丧过?杜海娟不由担心,呈玉要是工作上出现变故,肯定会影响收入,那小斌的彩礼怕是要出差错,她心惊胆战地试探着,“有什么矛盾,好好说,没有解不开的结。”
“妈,你想多了。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就是个苦逼的打工人,根本没交集。”梅呈玉狠狠挖了一块冰淇淋,塞进嘴里,岔开话题,“嗯,味道不错!”
没矛盾就好。
杜海娟暗暗松了口气。
梅呈堂对着那份雀笼点心搔首弄姿,足足拍了十几张照片后,才示意二人可以动筷了。
一共十二块小点心,要一百六十八,两百个手工水饺的价钱。
杜海娟舍不得吃,将梅呈堂刚夹过来的一口鲍鱼挞用纸巾包了起来:“我不爱吃这玩意儿,带回去给你爸尝尝。”
刚刚遭遇了事业上的“滑铁卢”,让梅呈玉生出了肆意花钱的冲动,她最看不得杜海娟没苦硬吃的做派,立刻扫码加了单:“三份,等下打包。”
“二姐,今天可是我请,你用不着下死手吧?”梅呈堂身上一颤,手机差点儿掉奶茶杯里。
“我买单,你放心吃。”梅呈玉面无表情,眼皮都没掀一下。
“哇!二姐万岁!”悲喜只在一瞬间,梅呈堂忍不住高呼,随后瞥了旁边一眼,贱兮兮加了一句,“那桌的小青龙不错,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差不多行了……”杜海娟的心在滴血,直接往梅呈堂嘴里塞了块乳鸽,“也不怕撑着。”
梅呈玉对面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心情如乌云般阴郁,满脑子都是那个即将空降的领导。
高处不胜寒,就算坐到她这个位置,还是得面对“要么忍要么滚”的抉择,这是打工人永远都逃脱不了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