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级狂风

1

第一次遇见小国王的时候，是在去年，我生日那天。

关于那天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和爸爸妈妈吵架了。

如果吵架像风一样分等级的话，那么那天的架，最起码也得有十级。

关于十级大风的威力，我自然是知道的，有一次电视上播放一个纪录片，里面正好讲到世界各地的风。

节目先从春天的风开始讲起，他说春天的风毛茸茸的，夏天的风却总是夹杂着火星子，一不小心就会燃烧，秋天的风充满力量，不仅可以像巨人一样，举起天空，还能吹熟万物。至于冬天，冬天的风是由千万匹白马组成的，它们总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开始奔跑，一直跑到太阳落山的地方。

风有十三个等级，从零级到十二级，这听上去很复杂，但有时候只要喜欢，你就能分得很清楚。

我记得很清楚，零级的风叫无风，二级的风叫轻风，四级的风叫和风，六级的风叫强风，八级的风叫大风，十级的风叫狂风，十二级以上的就是飓风了。

最厉害的风当然是飓风。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对十级狂风印象最深刻，或许是因为我看到它是怎么拔起大树，又看到它是如何揭开屋顶，最后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像断线的风筝，被卷上天空……

我记得当时的自己真被吓傻了，呆立在电视机前，半天都缓不过神来，直到那个关于风的节目结束。

后来，我就对风产生了兴趣，我试图通过各种渠道去了解它，我知道风在地球上无处不在，有的星星上也有风，像金星、木星、土星……这些星星上的风，比地球上的12级飓风还要恐怖无数倍。

虽然星星上有风，但宇宙里没有。

我一想到黑暗的宇宙里没有风，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妈妈说这是孤独，有时候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心里也空荡荡的，像装了一片荒原。

2

我生日那天，爸爸突然结束演出回来了。

妈妈很开心，她说她心里在放烟花。我的妈妈总是这样，她和其他任何一个妈妈都不一样，她也从来不用其他妈妈们使用的语言，她有自己的语言，她的语言就像草原上的花朵，每一朵都不一样。

她说，阿鲸，太阳都在咬你屁股了，你还不起来吗？

她说，阿鲸，阳光在亲吻我们的额头，就像它亲吻每一朵花一样。

她说，阿鲸，我们的影子说不定觉得我们是它们的影子。

她还说，阿鲸，有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科学家，他们让我觉得，星星不再是我小时候的星星了。

妈妈很爱爸爸，爸爸也很爱妈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个。

妈妈听了我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总是引来别人的注意，不过妈妈一点儿也不在意。好像在她眼里，任何一个人和一只斑马、一只长颈鹿、一只刺猬、一只飞鸟、一棵树、一朵花，没什么区别。

我喜欢这样的妈妈，不过有时候，我更喜欢只有我和妈妈的世界。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妈妈，就像一座小岛和另一座小岛，再多出一座，就会显得特别突兀；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妈妈，就像大树和鸟窝，一棵树上只有一个鸟窝，才符合规矩；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妈妈，就像太阳系，太阳系里不能再多一颗星星，也不能再少一颗，否则就会失去平衡。

而爸爸，就是那个闯进来的人。

因为爸爸一闯入，妈妈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了。妈妈的眼里好像只有爸爸，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就算不说话，也会对着彼此傻笑。哼，我喜欢妈妈的笑，因为她的笑就像阳光，可现在那阳光，却只照耀爸爸一个人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妈妈，也不喜欢爸爸，爸爸就像多出来的小岛和鸟窝，就像太阳系里多出来的一颗星星。这不是一件小事儿，这很重要，重要极了，因为他们甚至忘记了我的生日！

等他们想起来的时候，那天即将过去，我把自己关进屋里，不想理任何人。

他们很愧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但已经没用了，晚了，我的世界已经刮起了十级狂风，它先是席卷了我的房间，又袭击了我和我的心，我的心碎了。

我说，我的心碎了。

妈妈和爸爸就笑起来，虽然他们的笑没有恶意，但我很生气，我站在卧室门口对着他们大吼大叫，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说了什么，反正最后把爸爸惹急了，他把我关进了屋子里。

“你太过分了，阿鲸，你惹哭了妈妈。”卧室里没开灯，很黑，爸爸看上去像个巨人。

后来爸爸离开了我的卧室，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我知道，我输了。

“你太宠他了。”爸爸说。

我竖起耳朵，想听听妈妈怎么回答，但很大一会儿都是沉默，妈妈没说话，什么话都没说。

3

我趴在床上，蒙着头呜呜哭起来，你们能体会我的感受吗？

太糟糕了，糟糕透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湿哒哒的、被丢弃的毛绒小熊，就像被踢出太阳系的那颗最遥远的海王星，就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没人在乎我。

是的，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他出现了，并且因为他的出现，世界一下变得不一样起来。

最开始是路灯，它们突然熄灭，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灯罩里的灯就变成了一颗颗金色的星星，紧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午夜的车流声、偶尔路过的哒哒哒的脚步声、树梢上的风声、草丛里的虫鸣声全都消失了……世界静止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呼吸声。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黑。但那种黑，又和平时夜晚的黑不一样，它特别浓，像宇宙一样，空荡荡的，没有边际，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当然也包括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仅不害怕，我还很激动。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当黑暗差不多淹没整座城市的时候，突然间，那些黑“哗啦”一声，融化了。

就像冰融化成水一样，那大片大片的黑融化成了黑色的海洋。

海面上起了风，那疯狂的样子，至少也得有八级，大风呼啸着，像动画片里的巨兽在吼叫，卷起一道道黑色的巨浪，然后铺天盖地朝我涌来。

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了，尖叫声就要冲出喉咙，我只好拼命地捂住嘴，我可不想让爸爸听到我的嚎叫破门而入。

黑色的海潮越来越近，很快就淹没了城市的高楼大厦、树木街道、淹没了所有的星星路灯。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只有海水深处银光闪闪，那当然是星星路灯。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夜空里。

当黑色的大海淹没离我们家不远的那个公园时，我突然看见一团金色的光芒，正从一个浪尖，滑行到另一个浪尖……

我确定那团光不是星星路灯，因为它比星星路灯大多了。

当黑色的巨浪涌到我的窗前时，它突然停下了，如同一道高墙，我呆住了，像一只受惊的松鼠，直到那团金色的光，像流星一样从浪尖上滑下来，停在我的窗台前，我才回过神来。

4

那是一艘航海船，看上去比我爸爸的小提琴大不了多少，它拥有星光一样的船体和甲板，黑色的巨大船帆迎着风呼呼直响，旗杆上悬挂着一面黑色的船旗，上面写了一个银色的大字——零。

好奇怪的名字，要知道在学校里，可没人喜欢这个数字，我正纳闷，驾驶室的门开了。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多厘米的小人走出来，他缓缓穿过甲板，跳到窗台上，来到我的跟前。

“你好，阿鲸。”他说，“我来自零，我是零的国王。”

他的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脸上的笑容像星星一样明亮，他穿了一件长袍，黑色的，和他身后的巨浪一样黑，他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王冠，或许因为太黑了，那金色显得特别耀眼。

“你知道我叫阿鲸？”我惊讶极了，不仅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名字，更是因为眼前看到的一切。

“是的。零感受到了你的召唤。”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儿也不像说笑的样子。

“可我什么也没做啊？”我更惊讶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零不一样，零可以捕捉到任何一个需要它的孩子。”小国王说得很深奥（因为他个头太小，又是小孩儿，我实在无法喊他国王陛下，就喊他小国王吧）。

“零是什么？”他的话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零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只有被它认可的孩子，才能看到我和零，以后才有资格来零生活。”

“去零生活？我可以去零生活？”我惊喜地问小国王。

“嗯，理论上是这样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觉得小国王在故弄玄虚。

“这要看零的态度，零有它自己的判断，没人能左右它。”

“你也不行？你可是国王。”自古以来，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不都是国王拥有最大权力吗？

“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小国王坚定地说。

这让我有些泄气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得到零的认可，可一想到零如果把我接走，爸爸妈妈找不到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就恨不得立马走。

“不要有那样的想法，”小国王突然说，“不要因为和爸爸妈妈赌气而去零。”

小国王的话一下让我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你，你怎么知道？”

“我和零知道每一个孩子的真实想法。”小国王骄傲地说。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去零？”我希望小国王给我一点儿建议。

“我不能告诉你答案，这是零的规矩。”小国王说着整理了一下他的长袍，一颗金色的星星滚落下来，那是星星路灯。小国王捡起来，把星星扔进了身后静止的黑色巨浪里，我看见那颗星星随着水流上下起伏。

原来，那道巨浪并没有完全静止。

“那是什么？”我指了指小国王身后的黑色海洋。

“如你所见，它是夜晚。”

“夜晚？”

“对，夜晚。零可以把一切无形的东西，变成有形的。就像夜晚，你可以把它变成黑色的海洋，也可以变成黑色大鸟，或者巨龙。”

当我听到龙的时候，全身都激动地颤抖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男孩对龙都有着天然的痴迷。

我看向小国王，他嘴角上扬。我敢保证，那个微笑，看着可一点儿都不像小孩儿。

关于零，我的脑海里还有无数个问题在不停地往外冒……我终于体会到妈妈说的那种滋味了，就是心里快乐得像炸开的烟花，因为此时那些问题，正像那一粒粒火光，四处飞散。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推开了——

是爸爸和妈妈，他们捧着蛋糕走了进来，上面插着八根蜡烛，火光跳跃着，像闪烁的星星。

我再回头看向窗外，没有小国王，没有小国王的航海船，也没有黑色的大海……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