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守节的计划很简单。
不得不简单。没有情报,没有帮手,如何制定复杂的计划?唯有简简单单,一击制胜,才有执行的可能。
动手时间定在罗教妖人押他们出城的半天后——若他们能选择时间的话。
不能早,早了,罗教妖人的警惕心还在,不能晚,晚了,恐怕会有别的罗教妖人过来接应。
计划的关键是宁青岁。五个孩子对付四个罗教妖人太危险,若是小公主以身为饵,假装内急,必有两个以上罗教妖人随她而去。
剩余四个孩子,对付剩余两个罗教妖人,才有成功的希望。
杀死那两个罗教妖人后,他们再去救援宁青岁。
宁青岁平静地点头,帮徐守节说出了未曾说出口的话。若事不可为,第一次偷袭成功后,他们便可直接逃离,不必冒险去救援她。
徐守节摊开手掌,捧出五枚碎瓷片。这是昨日摔了夏辞的药碗,藏下的。
瓷片只有拇指大小,短窄易碎,唯有割破咽喉,才能致人死亡。
用这瓷片去对付罗教妖人很难,相反,用瓷片割破自己的血管易如反掌。
宁青岁将瓷片藏在怀中,眼眸微暗,已有了决心。
……
地窖之中,不见天日,不闻鸡鸣,唯有阴湿、黑暗与死寂。
无人说话,话语随着唾液咽入胸膛,捶打决心。尖利的瓷片刺痛指肚,令人战栗,也让血液沸腾。
两顿馒头后,罗教妖人送来了丰盛的肉食和点心。
五个孩子对视一眼,一齐吃下,宁青岁当着罗教妖人的面,喝下了三壶水。
一炷香后,他们卧在干草上,一睡不醒。吃食里添了迷药。
凡是迷药,都伤人体,罗教妖人不敢多加,时效有限,匆匆抬起五个孩子,走出地窖。
天是黄昏,云霞绮丽,娇艳的光洒在五个孩子的脸上,照出五双紧蹙的眉头,投下五个摇晃不定的影子。
……
夏辞又梦到了那两柄剑。
逐日之剑的样式朴素,剑格是一字型,剑鄂处平滑一片,没有花纹,没有装饰。
锈迹小剑更加简陋,连剑格都没有。只是一片铁,夹了两块短木板做剑柄,用墨绿色的丝线缠绕固定。
逐日之剑在青山上,锈迹小剑在青山底。
他在两柄剑的中央。
风停了,云停了,万物定格,光似帘子,垂在半空。
他动了,左手抬起,握住了逐日之剑,右手垂下,握住了锈迹小剑。
光明从左臂涌来,黑暗从右臂侵入,于他的胸膛相撞。天地被吞噬,片刻光明,片刻黑暗,最终化为混沌,只剩虚无,虚无里传来一声叹息。
夏辞猛地睁开眼。一轮明月挂在高空,清丽的月华披在他的身上。
他是最晚醒来那个。徐守节、江晚姜、钱元宝三人,坐在他面前,等他已久。
四周是密密的林子,晚风吹过,树叶簌簌,篝火噼啪,火舌舔舐两只肥美的野兔,飘来焦香。
三个罗教妖人佩着刀剑,坐在篝火旁。脚边还有一只活鸡,是留给下顿的。
夏辞扫视一圈,不见宁青岁的人影。计划刚刚开始,他醒得正好。
只是,怎么还有三个罗教妖人,宁青岁只引走了一个?
他摸向怀中,捏了捏冷硬的瓷片,望向徐守节。
徐守节点了点头。
“饿了。”夏辞说道。
“我也是。”江晚姜应和。
“不填饱肚子,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徐守节看向篝火旁的三人。
“有点油水就更好了。”钱元宝盯着篝火上的烤兔,咽了口唾沫。
罗教妖人嗤笑:“你们倒是想得美,我们辛苦捉来,伺候你们吃?行李里有干粮,自己去拿。”
四人起身,徐守节用眼神示意,做了分配。
从远到近,他一个,江晚姜一个,夏辞和钱元宝一个。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他们必须同时出手。
徐守节走得很快,似是饿极了,江晚姜步伐平缓,走在中间,夏辞假装没站稳,钱元宝扶了他一把,落在最后。
火舌上的烤兔近了,焦黄的表皮冒着油光,飘出诱人的香气,勾起了罗教妖人们的食欲,掩藏了孩子们的杀心。
火堆旁,遗留下的那只野鸡昂着脑袋,伸长脖颈。它瞧瞧三个高大人影,再瞧瞧四个矮小人影,鸡冠摇晃,黑豆般的眼珠里闪过不安。
徐守节短暂停顿,用余光瞥向身后,江晚姜、夏辞和钱元宝,都已到了目标身后。
没有犹豫,不容迟疑,他们亮出了手中的瓷片!
刺耳的鸡鸣响彻黑夜,鲜血与火焰四溅,兔肉落在尘土里,腥味弥漫。
血在漆黑的土地上流淌,片刻便积出一滩,徐守节从罗教妖人的后背爬起,对方还在抽搐,但已必死无疑。
他来不及喜悦,扭头看向身旁。
江晚姜的手环着罗教妖人的脖颈,瓷片刺破了咽喉,血在滴落。
居然成功了?徐守节先是惊诧,随后狂喜。江晚姜能成功,钱元宝多半也不是问题!
他看向最后。
这一瞧,怒火上涌,目眦尽裂!
篝火旁哪里有钱元宝的身影!远处一个胖影子,球一般滚入了树林。
他竟是逃了!
他怎么能逃!
不只如此,他逃得太突然,夏辞来不及避让,与他相撞,虽未跌倒,但也错失了动手的机会!
最后那个罗教妖人正对着徐守节,见到了同伴的血与死亡,他瞪大双眼,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训练有素的身体先有了行动。
他握住刀柄,一跃而起。
完了!徐守节绝望。正面对抗,十个他们也不是罗教妖人的对手!
你们完了!罗教妖人愤怒。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徐守节和江晚姜,心中的警惕和杀意已到了顶峰!
有了警惕和杀心,他不可能像同伴那样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包括徐守节和江晚姜,包括逃跑的钱元宝和当了诱饵的宁青岁,都忽略了一个人。
夏辞盯着罗教妖人的后颈。
对方已经站起身。
一天前,徐守节以为袭击必然失败,现在来看,若不是钱元宝逃了,计划已然成功——至少前半部分如此。
这预想与现实的误差有着原因,——因为罗教妖人坐着。
他们坐着比孩子们矮,咽喉完全暴露在孩子们手中。
同理,他们站着比孩子们高,瓷片短窄,矮小的孩子如何才能将瓷片送入他们的喉咙?
夏辞给了他们答案。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瓷片,膝盖下弯,身子前倾。
梦中的两柄剑是真实的,当他握住剑柄,灌入身体的不只是光明和黑暗,还有两柄剑的记忆,两式剑法的部分精要。
鼓动气血,燃烧神魂,极尽生命光华,最完美最强大的一剑。
还有敛声屏息,刺在敌人最松懈最脆弱之处,极尽生命脆弱、死亡无常的一剑。
第一剑用到极致,便是逐日,便是日不落的剑法。化剑光为星辰,正大光明,极阳极烈,可摧山倒海,翻天覆地。
第二剑用到极致,便是锈迹小剑,它也有一个名字——地龙。
地龙,地下之龙,也是蚯蚓的别称。强大且低贱,尊贵且丑陋,是死亡的化身,是所有生命的死敌。
这两剑的精要里不只是剑。若只会剑,哪里使得出最完美的剑法?
逐日剑里包含了精气神合而为一的方法、是英勇与果决,地龙剑里包含了看破弱点设下埋伏的方法,是狡诈和狠辣。
夏辞用了第二剑,地龙。
他的心迅速冷却,大脑一片空明,如同一只冷血的蛇,轻吐信子,打量自己的猎物。
前世今生的记忆快速排列,有助于暗杀的信息迅速抽出,组合拼接,化为一个简单有效的刺杀方案。
他跨出步伐,全力冲刺,一脚踢在罗教妖人的膝弯。
十岁小孩的全力一踢,还是踢在脆弱的膝弯,成人也承受不住,免不得摔倒在地!
可罗教妖人撑住了,只踉跄一步,便稳住了重心。
他的右手稳稳地握着刀柄,噌地一声,拔出长刀。
刀刃在月光下闪出寒芒,刺向身后的男孩!
他的动作很快,但夏辞更快。
男孩在他的小腿肚上一踏,身子上跃,双臂已与他的颈项平齐!
月光照过男孩的眼,照出比刀刃更冷的光。
他用左臂勾住罗教妖人的脖颈,稳住身体,目光如同嗜血的虫,爬过对方的咽喉,找到了那根最鲜美、最诱人的血管!
罗教妖人的刀锋利坚固,切金断玉不在话下,割肉断骨更是易如反掌。与之相比,碎瓷片顽钝易碎,便是与一枚结实些的土块相撞,也会断裂。
可锋利的长刀未能刺破男孩的皮肤,顽钝的瓷片已割开了那最为关键的血管!
长刀落地。血涌三尺,溅在火中,噼里啪啦一通乱响,腥雾腾起。
尸体仰倒在地,脖颈旁的草叶被血滴压弯,泥土湿润一片。夜风吹过,天下静得出奇。
夏辞捡起长刀,大步向江晚姜迈去。
他双目如冰,手上脸上满是血液,夜空下黑中带亮,如同恶鬼。
江晚姜打了个寒颤,以为夏辞杀疯了眼,要对自己动手,不禁后退了一步。
视野跟着她向后,她见到了一旁高大的影子。
那是罗教妖人的影子,还有一个罗教妖人没有死!
他一手捂着咽喉,一手提起长剑,向江晚姜迈去!
江晚姜转过头。罗教妖人更近了,影子扑在她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到滴落的血液和一双猩红的眼!
“闪开!”徐守节大喊。
江晚姜也想闪开,但恐惧从地底钻出,攫住了她的脚腕!
她摔倒在地,染血的剑尖已到了额前。
眉心一点凉意,她感觉到血珠从鼻梁滚落,滴在唇上,铁锈味在舌尖扩散。
四周更暗了。月轮、林子、敌人、同伴、希望、恐惧,一切都消失不见,只余一片黑。
江晚姜阖上眼,要沉入这漆黑的世界,倏然,一道光芒闪过。
长刀撩起月光,与剑刃交击,叮地一声脆响。
月光碎了,长剑飞出。罗教妖人望着空荡荡的手掌,双目惊骇。
徐守节从一旁冲出,撞在他的腰上。
两人摔倒在地。罗教妖人咳出一滩血,撑着地面要起身,夏辞跨步上前,一刀斩入他的脖颈。
血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