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职业宿命

就职业选择而言,对姚邈来说恐怕是一种命中注定。

2009年初春,在青岛市最好的高中——青岛二中的教学楼上,高三二班的教室里,班主任正在公布一模的成绩排名。

“这次一模的成绩基本上显示了同学们的真实水平,个别同学过了一个年就把老师们教的和节前强调的重点都还给我们了,这怎么行?还有四个月你们就要上考场了,十二年苦读,你们要给自己交一个什么样的答卷,你们的人生要走向什么方向?到现在还没点数吗?奋力一搏啊同学们!但是我要提出表扬的是姚邈同学。”

姚邈一听班主任又要表扬自己,下意识的微微低下了头。

“姚邈同学高中这三年,一直稳居级部前三名,这次一模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优势,拉开级部第二名十三分之多,十三分啊同学们,这是什么概念?一分就是一操场,十三分就是半个青岛市的考生!我相信姚邈同学保持这样的势头,清华北大复旦这样的学校都是囊中之物。毕业二十年后,再聚青岛二中的时候,你们谁能上二中优秀毕业生的光荣榜,谁能站在各行各业的前沿为我们这个国家做出贡献?我相信姚邈一定是这其中一员!”

班主任越说越激动,情绪高亢的准备继续长篇大论的时候,教室门被行色匆匆一脸凝重的女教导主任“砰”一下从外边推开。

女教导主任冲讲台上的男班主任急急的招手,班主任三步并两步的跟着主任跑到门外,两个人在走廊里表情严肃的低语着什么。

姚邈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班主任每次夸大其词的表扬几乎成为姚邈的负担,她期望教导主任的这个打断可以让班主任一会回来换一个话题。她抬起头来和同学们一起从窗户观望着走廊里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动向,没想到正撞上班主任回头看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中满是震惊、焦虑和惋惜。

一个小时后,脑子一片空白的姚邈在班主任的陪伴下来到了抚顺路水果批发市场外一个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的地点,精神恍惚的她看到自己的父亲姚思远正在人群外一边痛哭到嗓子几乎沙哑,一边和好几个警察断断续续沟通着什么,姚思远看到姚邈的到来,上去抱住姚邈,阻止她走进人群里边。

姚邈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阳光炽烈的正午,明明是晴空万里,但是耀眼的阳光照在惊恐绝望的姚邈脸上只剩下惨白,她已经猜到人群里边是什么。

等她挣脱父亲和班主任的阻拦,奋力扒开人群冲进去的时候,看到一辆停的歪七扭八的大货车旁,是一具被白布单盖起来的尸体,从白布下露出的一只手上还拴着一个浅黄色的手包。姚邈犹如晴天霹雳,那正是早上送自己上公交车的妈妈在车下向自己挥动的手臂。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只温暖的手还在召唤自己放学后早点回家吃饭,为何此刻却已经与自己天人相隔。让人更加绝望的是这只手以后再也不能每天轻抚自己的头发和肩膀,再也不能为自己嘘寒问暖,再也不能捧着自己的脸在自己学习疲倦的时候送上一个温暖的吻了。

姚邈的嗓子在那个正午哭到撕裂,要不是父亲姚思远在身后紧紧的抱着自己,姚邈相信自己会上去抱着母亲张蔚冰冷的身体哭到癫狂。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个正午时,姚邈心中依然是阵阵隐痛。

在姚邈的记忆里,那个正午是与白色有关的。除了遮盖母亲身体的白布以外,还有两名身穿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男法医一直在货车驾驶室忙碌的身影。后来姚邈才知道,因为肇事司机当场逃逸,事故责任人一直找不到。就是靠当时这两名法医在货车方向盘和档把上提取到了脱落细胞和毛发,鉴定后确定了肇事司机的身份,让对方最终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姚邈开始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穿上这个威严的白大褂并从事这个高尚的职业。

填报高考志愿时,姚邈的第一志愿是华西医科大学的法医专业,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凭姚邈的成绩完全可以报考更有前途的学校和专业。尤其是姚邈的班主任,因为这件事找姚邈和姚思远谈过好几次话,对痛心疾首的他而言,姚邈的选择是极其不理智的,这等于放弃了原本应该属于姚邈的大好前程和二中优秀毕业生光荣榜的荣誉。

但是只有姚邈的父亲姚思远和姚邈的姥爷张奎理解姚邈的选择,也只有他们支持了姚邈的决定。

2021年八月盛夏,青岛市香港中路世界贸易大厦三十楼,青岛何赛司法鉴定所。还有一周就是姚邈的三十岁生日,在这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工作日下午,姚邈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即将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姚邈被同事杜悦美叫出青岛何赛司法鉴定所洽谈室的时候,洽谈室里正在上演对姚邈来说再熟悉不过的一幕。

虽说从业七年以来,经姚邈的手鉴定的案例已经快接近6万件,也见过无数家庭成员因为真实而残酷的鉴定结果,在还没走出鉴定所大厅时就开始大打出手,但每每见到小孩子深受牵连,姚邈都十分心痛和不忍。

姚邈面前这位一周前送样本来时还对四岁儿子呵护有加的年轻爸爸,此刻正紧抿双唇面色惨白,直勾勾盯着手中颤抖的鉴定书,同时一手无情地推开了上前要求他抱抱的“儿子”。

鉴定书上最后一页下方那行加黑加粗的“不支持张海洋作为张霖生物学父亲”的鉴定结论所具有的杀伤力,对这个西装革履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的体面男人而言,肯定是具有毁灭性的。

这对父子的亲子鉴定是姚邈全程协助办理的,包括鉴定书上那行可能会毁灭一个家庭的鉴定结论,也是姚邈依据实验结果亲手从电脑上编辑进去的。姚邈对这对父子深感歉意,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司法鉴定师,她必须而且只能对鉴定结果负责。

小男孩被父亲无情的推开后,憋着嘴瞪着惶恐的眼睛,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眼圈越来越红,胸腔开始因抽泣急促地一起一伏,显然他从来没有被父亲这般对待过。坐在男士对面的姚邈同情的伸出手缓缓的拉过小男孩,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并从桌子正中的果盘中拿了一颗薄荷糖轻轻放在小男孩的手中。小男孩默默接过了糖,但是并没有打开要吃的意思,委屈而不解的泪水从孩子无辜的大眼睛中夺眶而出,直滴到姚邈搂住小男孩的手上,即便这样,孩子渴望的眼神依然定睛在爸爸的脸上。

鉴定过程自始至终姚邈都没有见过小男孩的妈妈,但从小男孩俊秀的容貌上可以推测出孩子妈妈一定是个美人。而此刻面前这位压抑着愤怒和羞耻的中年男士,一定已经对小男孩的妈妈恨之入骨了。姚邈轻轻地抚摸着小男孩浓密黝黑的头发,心中对他的未来不由充满忧虑,大人之间的矛盾和问题,终究要波及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科技的发展让人性的丑陋无处逃遁,不甘心喜当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借助科技手段破译生活真相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内心戳得千疮百孔。

姚邈刚准备抽取一张面纸给小男孩擦掉眼泪,余光中注意到杜悦美正站在玻璃门外示意让她出去一下。

姚邈看着杜悦美,用嘴唇冲眼前这对父子努了努,意思是现在这会离开不太方便。但是杜悦美用焦急的表情指了指隔壁洽谈室,又指了指手机上的时间。姚邈明立刻明白,可能有人因急事找自己。

尽管知道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但姚邈还是轻声的安慰面前的这位父亲:“这个结果,虽然十分抱歉,但是我们作为鉴定机构只能以科学数据说话。但小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姚邈话音未落,中年男士突然站起身双手‘啪’的合上了鉴定书,并粗鲁的把鉴定书塞进了文件袋,面色阴沉的抓着文件袋准备抬脚要离开洽谈室。

小男孩见爸爸要走,惊慌失措的从姚邈的腿上跳了下来,一边带着哭腔叫着“爸爸…..爸爸…..”一边追了出去。

姚邈见状也追出门去,一方面她怕小男孩跑的急会跌倒,她更怕的是前边这位男士会把小男孩丢在鉴定所,因为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杜悦美在门口一把拉住姚邈,低声问道:“假父子是不是?我去追,你赶紧去A1洽谈室,好几个人等着你呢。”

见姚邈盯着小男孩背影那一脸的不放心,杜悦美轻轻拍了一下姚邈的手背说:“交给我吧!”说完杜悦美就快步追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拐弯跟进了电梯间。姚邈只好一步一回头的往A1洽谈室方向缓缓挪去。

A1会议室是整个鉴定所最大的一个会议室,一般客户人数较多的时候才会安排在这里。姚邈推开玻璃门走进A1会议室时,会议桌旁正在谈话的三个人一起抬起头来,向她投射过来急切而焦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