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冬之语
搁在天空的、任由风雪欺凌、暴冻和鞭笞的群山,是一个巨人。茫茫森林强忍着被冲溃的危险,它们冰凉坚韧的体格拥有经受千万年寒冷的经验,一声不吭,紧咬牙关,扎根石头。悲怆的控诉像是蝗虫,横扫过秦巴山脉的高山大壑,如此肆虐的寒风和雪子,像钢铁迸溅,击打在它们头上,试图压下它们的高度。冬天,世界急遽下沉,尊严却在一寸寸生长,犹如山体在大地的爬升。
狂野的喧啸辽远悠长,鞭声尖锐,躲过最后射击和追捕的鹿,误跌进悬崖——它在寻找一口草根。狂风会把一整座山冈的呻吟不加修饰和删改地掷过来,恫吓所有噤声的生命。仇恨的爆发不在此刻,厮杀过来的,是冬天滋生的山野流寇,它们浑身冒烟,携着地狱冷器,将所有生命撕成碎片,诅咒石头成为齑粉。
告别的仪式是漫长的,带着明显的羞辱,眺望的眼神无法穿越风雪的间隙,死亡和战栗是生命的常态。河流冷却,石头僵硬。狼的眼睛越来越阴鸷。鹰收敛起翅膀。豹子在风雪中还乡。草根没入地下。收割大地的森凉锐器四处乱窜。停止歌唱的时候,牧羊人的唇已经冻裂。
沃尔科特说:群山会生锈。但是它们会自己擦亮自己。
无数次写过这里的冬天。我只记得“天空的盐场”这句。后来,我找到了出处:“神农山区的雪,像天空的盐场。霜失败了,雪和星光称王。松冠像凛冽中静默的马阵,带着远古征战的气息。云旗永远在峰尖飘忽,是风打散的云,向风飘去的方向猎猎展开它的旌旒。悬崖上的树有如玉雕,英姿卓绝。这些针叶树,从不惧现身,永远在高处,有着自己的担当。在显眼的地方,它们冷艳,高傲,有资格高傲,孤高,有足够的形象为山峰代言,并成为山冈的旗帜,成为景色,成为永远遭人忌恨的目标。”
我还写过冬天的红桦,在日记里——
它是独特的树种,在严冬,在那片阔叶树林中,所有的叶子都褪光之后,它以嘹亮的颜色打败山林。像红砖的古老,像红色建筑物墙脚下斑驳的苔藓,像火烧过后红墙上黑色的焚烬,像剥夺了所有的骨头。更幼小的红桦,则褴褛着它们的皮,红闪闪的,有如穷人家的孩子,快乐地穷着,穷快活。风中,它们残破的衣袂飘飘,好似举着战壕里被炮火打烂的旗帜。这惨烈的红桦,是幸存者的欢呼。在山沟,在自己的阵地上,噙泪狂歌。更多的皮被一张张剥去,露出里面光滑的肌肤,原来它是年轻的,它在冬天换了新装。我剥过多少红桦的皮,在上面题写过多少桦皮诗?但我没有保存。我在《森林沉默》中抄写了过去的几首桦皮诗,有一首这样写道:
一只草鹿在落叶下奔跑
在霜雾中它有蓝色的头和犄角
恶兽盯紧它的足迹
它的家有八百八十公里宽。它裸奔。
它咀嚼着,简朴,有道德感,贞洁,但弱小
我恨你。一个瞎子在森林里大声说
我恨你,我立刻变成了疯子、鬼,和秽物
当我说我爱你,我变成了一朵花
我在人间卑微低下
我在林中高贵清洁
不是离开,而是消失。
不再猜测和愤怒于你肮脏的语言和狭隘阴暗
我置身荒野,我的舌头,听觉和眼睛,献给草木,鸟兽
必须带着刀子去爱
我逃亡于快乐的割礼。
只可惜,这不属于你,永远
坏人只能一辈子在污淖中挣扎
仿佛志得意满。
可是人们发现了红桦有另一种神秘的物质,人们剜开它,里面流淌着源源不断的汁液,它叫红桦汁,这是红桦特有的血液,甜,酸,营养丰富。人们让它流着,给它更多的伤痕,让它伤痕累累地死去,成就一首诗——在森林里,我看到死去的红桦,被吸血吮骨。加缪说,人要活到必须让自己想流泪的心境。它流了血和泪,它死了,不会活下去。它躲过了冬天,却没有躲过人类。这就是红桦的命运。
冬天漫长,在神农架有半年之久,冬天并非一开始就白雪皑皑,万物枯亡。
初冬。一个金色满山的初冬,东边的山脊被太阳照亮,那是一片火山岩,光滑得就像人的秃头,寸草不生。山脊上,有着不肯化去的斑斑点点的积雪。季节冷了,积雪悄悄地向峡谷蔓延,就像一个老人的白发,在头上四处爬动。峡谷明亮得像上了一层釉,红豆杉、榧树、银鹊树、穗花杉的果实红了,伞花木、领春木的果实黑了,银杏的果实黄了,几棵野柿子树,枝干上挑着通红的圆果。
初冬,果实们清点着自己的一生。
一入冬就开始了火笼屋的预热,在高寒山区只能如此。冬天突然而至,一场雪,或者一夜风,山冈就吹冷了,树木就开始凋零,野兽就开始逃散,寻找着山洞和树洞。在大雪中,它们会死去,靠自己生长的毛皮反抗冬天,这何其艰难。但是,人类掌握了火,再贫穷也能活下去。
火笼屋的中心是火塘,神农架又叫火垄。火垄,多好的名字,但我已经说了几十年火塘,塘也有它的味道。神农架冬天就是围着火塘生活的,火塘上方有一个挂钩,用来挂吊锅或吊壶,都被时间熏得乌漆麻黑,整个墙壁也熏成了沥青色,像是上了一层黑漆。而那个壶,那个锅——叫鼎锅,也可以烧水,也可以煮饭,也可以煮火锅。火锅是一锅煮,里面有腊肉、香菇(或者野菌,如松菌、刷把菌、羊肚菌)、木耳(有时是岩耳)、干豆腐、青菜、洋芋,再放一把花椒和大蒜。一锅煮的香味是一种复杂的、浩瀚的、壮烈的、野性的气味。腊肉从哪里来,就在火塘的上方,吊挂在屋梁上,有新鲜的腊肉,也有陈年的、木柴一样、石头一样的腊肉。就割一块下来,洗净,切好,丢进鼎锅里。旁边还可以烧一壶滚滚沸腾的开水泡茶,因为喝了过多的酒。酒是苞谷酒,也有山洞里藏的“地封子酒”。火呢,是树疙瘩火,山里挖的。
火塘也有放在堂屋里,再怎么冷,没有北方的炕,睡觉时,还是睡床上,冷被窝,或者电热毯。在过去漫长的年月里,就是熄了火塘睡觉。第二天,再拨燃火。火是壅在灰下的,里面会烧些洋芋,或者红薯,神农架叫苕。第二天,拨开火灰,里面有未熄灭的“火屎”,而洋芋或者红薯已经熟了,热噜噜的,就是早餐了。还会在火塘里丢一些核桃和板栗,板栗烤着会爆炸,叫“爆栗子”,那种声音是冬天里的惊喜,香喷喷的,还原着冬天的童真。更高的山上,或者住在风口,或者家里有老人,火塘是一年四季不熄的,需要它。还有一个陶质的手提钵子,叫火钵,也叫火伴,将火塘里面的柴炭拈出来,提着烤火。有小孩上学,提一个去学校,手脚不会冻着。
火笼屋,一个黑漆漆的温暖的房子,熏得人双眼通红,咳嗽不止,流泪不停,头上白灰覆盖,鼻子里黑灰灌满。
冬天是村庄的消失,如果你看见从火笼屋里冒出的柴烟,它就叫炊烟。炊烟是乡愁,但在高寒山区,大雪封山,炊烟代表活着。
早晨,牛铃从山道上响起,这是又一个不太寒冷的冬日的开始,牛依然要出坡干活,或者驱赶到山林中啃草根。猪在高寒山区,在瘠薄的地方生活,兼有沤肥的重任,它们的圈栏里会垫上厚厚的杂草,沤成肥料。因此,许多猪都生活在臭水之中,在更高处,会有一点干爽的地方供它们歇息,但依然会有水爬上来,它们在湿漉漉的草叶中瑟缩着,不停地发抖。太阳从东边斜射而来,是橙黄色的,这种颜色在冬天格外喧亮,格外堂皇。屋场上的欢乐是从鸡鸭(一般是旱鸭)和狗的鸣唱与跳腾开始的,雄鸡到处舞蹈,发出无中生有的咯咯咯咯的打惊声,以引起母鸡们的注意。狗先是看着鸡的无耻表演,在草垛中拱出一个头来,享受阳光的洗礼,再懒懒地爬出来。它的日子非常惬意,至少比猪强,有选择寝地的自由。猪和狗虽然都是人类的朋友,但狗的待遇更高,猪不过是一块肉。狗出来后,屋场上的情势会改观,狗会教训一下雄鸡,扇它几巴掌,有时也会无视它们的表演,自己寻找食物,在屋前屋后逡巡。去挖洞,刨一条冬眠的蛇,或是一只刺猬。刺猬被从洞里生生地拽出来,睁着迷惘的眼睛看着狗,春天还迟迟没有到来,狗也吃不了它,它满身的硬刺根本不惧怕一条狗,就是一只狼也奈它不何。狗在山崖下喝了点水——冰是主人砸开的,它喝过水之后便蹲在檐下的石头上,望着东边越升越高的太阳。厨房里有烟火,火塘边有吃食,主人丢弃的骨头是它的美味。也有时候,它会钻进猪圈,与猪共进早餐。如果叼回来一只老鼠,它会细细地解剖它,消费它,这顿大餐,是它向鸡们炫耀的本钱。
翻耕过的坡田是挖过冬花的,也叫款冬花,也刨过洋芋,就晾在那儿,冬天让其冻凌,使土质更加酥松,冻死害虫。屋后只有一蓬竹子是青的,其他都死了,或者假死着。早晨开门,冷冽的空气就跑进屋里躲寒,空气们也害怕这冬天,它们一团团涌进屋里,马上,屋里屋外就变得一样僵寒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杜仲树倏地亮了,其实是树皮结冰后那薄薄的一层透明寒光。白茅花的每一穗都向太阳弯下腰去,向东方,这是怪事儿,白茅的稃壳和鳞片闪烁,它们是有生命的,衰老的时候尤其懂得感恩。一些毛猴,就是猕猴,也在明崖顶上朝向太阳;一只野羊,在更高的山顶望着太阳,这时候,它最危险,连猛兽们都知道它们的习性,它们叫“痴羊”。秋冬,只要有太阳,它们就会在山顶望着太阳几小时,一动不动,人与兽对它的猎捕是最好时机,等于是束手就擒。这些神农架人统称为“羊子”的动物,如明鬃羊(苏门羚、鬣羚)、麂子、鹿、獐子、岩羊、斑羚、林麝、青麂(毛冠鹿)等,一个德行,爱太阳,在高寒山区,太阳是珍贵的。
牛铃一直在响,这是因为牛除了在早晨补充苞谷秸秆以抵御饥寒外,还要不停地反刍,反刍一下,牛铃就会响一下。
山里的花栎林子,虽然叶子枯黄,几乎没有落下,顽强地挂在枝头。尽管寒风凶猛,没有一片叶子愿意退出它们的枝条,如此枯黄又如此厚颜地恋着枝头,这又是为何呢?风刮起来的时候,花栎树林里一片巨大的噪响,是枯叶的叫嚣,干燥的、死气沉沉的、无力的聒噪,漫山遍野,太折磨人。因这无力、无望、无聊的花栎叶子的声音,冬天因而显得过于寂寥沮丧,让人连堕落的勇气都没有。
一夜的冻裂,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崖上的碎石就簌簌地往下掉,它们的精神抟不住了,开始颓败。
深深的峡谷,在冰封大地时,特别瘆人,像是谁在大地上狠狠砍了一刀,造成这无法愈合的、刀刀见骨的伤痕。
大大小小的雪花落下来了,如此密集。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混沌的状况在山里造成狂乱,天空隐遁不见,山峰与雪霰撕打起来,悬崖扭动,森林拉扯,河流逃窜。山坳里堆砌着厚厚的雪,触目惊心。走近,所有的树枝都突然短了一截,枫杨树的枝条一根根竖了起来,因为寒冷而惊惧,持久地痉挛……有一种前兆,大兽准备出动,从山顶下来,踩着积雪,与人一决雌雄。风雪笼罩了所有的草木,制造出兽群出没的幻觉……
这样的时刻,门被从野外寻食的狗顶开了,它的身上沾满了浮雪,爪子是湿的。而猫躲在火塘边的椅子下。狗来了之后,抢占位置,狗毛出现了焦煳味,就像人的头发焚烧的气味。太冷啦,特别是酒醒过后,火塘的火也蔫下去,床铺开始折磨人们。山里的寒气从峡谷里跑进来,钻进门缝、瓦缝和不严实的地方。鸡的叫声也没有往常那么清脆嘹亮,显得作秀、矫情。雪夜并没有恐吓它们,但它们的声音在村庄里,在山梁上,一声声地发颤,扭曲。
雪终于停了,这千军万马的一天一夜,这疲惫不堪的一天一夜,天空和山冈被折磨得萎靡不振,几乎崩溃。太阳明晃晃地打在雪地上,将雪压在底下。村庄和山冈都苏醒了,树林神采奕奕,冈坡昂首挺胸。溪水又开始喧闹起来,那是高山化雪的水,听着这解冻的声音,仿佛春天来到了。但太阳从很远的天空滑过这里,又远远地滑向峡谷,仿佛下班,你找不到它,关门大吉。空气里依然是雪风之寒,雪还是雪,一切又坠入寒冷的深渊。炊烟细长,树木寒瘦,路上的牛羊蹄窝淤泥深深,并且即将冻住,道路仿佛害了一场大病。天空青黛如哀伤。一颗晶亮的星星出现了。这是傍晚,寒冷变得古怪、高深而不可捉摸,世界惨遭暗算。在斑斑驳驳的山梁上,雪和一户人家的灯火同样是冬夜的记忆。
化雪的时候我上了山梁,森林有些阴郁,雾气黏滞,苔藓钻出地面。群山矗立,云海苍茫。河流的微光泛出林隙。我注视着一只松鼠。落叶丛中有一挂黑色的果实,那是时间的结晶,也是时间的祭奠。天开了,树枝渐渐撩开天空的窗帘。雪鹰从远处飞来。
在路边看到几株大山楂,满树的红果。这些红,还有很多,比如雷公藤,也结满了红果,这种植物有剧毒,山民叫它菜药根,将这些果子熬成水洒在树根下杀虫。但也是一味中药,治风湿、类风湿,甚至瘫痪。
在留着苞谷茬子的弃田里,几只红嘴蓝鹊蓝色的长羽异常醒目地躺在那儿,我捡拾起来。如此漂亮的尾翎为何要将它丢弃?一棵紫杉和它的伴生枝叶闪着太阳的光芒,但山的阴影会猛扑过来,山太密集,在太阳出现的时候它们会争相刷存在感。也许知道太阳会走掉,这时所有的鸟突然叫了起来,在太阳和山影之间,它们的叫声让人心里一热,仿佛是在为世界加油,这世界太冷了。高大枯黄的芭茅们顶着沉重的穗子在田边路边发出壮大的响声,是风推助的,但它们的响声比鸟们单薄尖削的叫声更令人感动。你甚至想在这儿睡上一觉,就躺在厚厚的大茅草上。可是山的阴影到来了,你坐着盯紧山影的移动,像一只巨兽,像十只巨兽,像一百只巨兽朝你逼近,那么,赶紧走吧,离开这里,去寻找火塘和腊肉,寻找苞谷酒。
茶园。碧绿的茶园,它们低矮,但青翠,古老的青翠,没有嫩芽,但有细小的茶花。没有人见过雪中的茶花(不是城里盆栽的山茶花),在雪中的花瓣竟然是透明的。是的,晶莹透明,就像琉璃;是琉璃,不是玻璃,因为,它太美了。我摘了一朵茶花放进嘴里咀嚼,有茶的清香,而且温馨、体贴、细致。山麻雀像毛茸茸的玩具,它们有金丝绒般的羽毛,淡红色的头。麻雀也可以这般美丽。雪停之后,空气清朗。大嘴乌鸦和寒鸦在叫,但它们战胜不了雪落的喜庆。两只锦鸡,在喊茶园里的“茶哥,茶哥”。刚看到红嘴蓝鹊,又飞来两只长尾的寿带鸟,站在高枝头,红色的鸟。山喜鹊哑哑地叫,有着它们从不夸张的烟嗓。一只红尾水鸲从溪沟里飞出,跳上一棵槭树。鸡爪槭,全红了。水杉金黄,最富贵。还有香枫、乌桕、黄栌、盐肤木。还有什么,至少一百种落叶乔木和灌木是红的。在茶园里,小灌木红得打眼,单独地红,孤零零地红。红的,黄的,细看叶子上生了斑,唉,悲壮的红。红是一种死去,轰轰隆隆地就义,轰轰隆隆地死去。雪与雾,让山冈森严蒸腾,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厂,在隐秘地开工。雪霁之后,蓝天开了一线,明晰起来的山冈上热气往上浮升,像是地底下冒出的一缕缕炊烟,飘然直上。最深的峡谷里,果然升起了炊烟,天色渐晚。鸟的叫声更嘈杂,冬天原来有那么多留鸟,和这儿的风雪一起欢悦,这真是一件幸事。哦,满地的落叶,满地的落叶,在山里,这满地的落叶,无人踩踏的落叶,驱赶走了所有人与兽的踪迹。
曾经沸腾的红叶,冬天来临的时候,再红的叶子也会被风雪剥得精光。最闪耀的乌桕落下一地的桃形叶,黄栌全线失守,落羽杉保存着最后仅存的高贵与华丽。天师栗曾经大火一样嚣腾,现在萧瑟发抖,喑哑无声。红过的,大红大紫过的还有漆树、五角枫、小叶枫、烟树、羽扇槭、卫矛,全都败退。雪一团团蜷伏在巴山冷杉、秦岭冷杉和雪松上,雍容大度,假装不冷。高山杜鹃虽然不会落叶,但不知为何一律蔫头耷脑,夹紧裤裆。海棠是高山海棠,叶子不红却落了,锐齿槲栎也是。落了就落了,一身枝丫也好看,特别好看。板栗树、核桃树、忍冬、荚蒾、山茱萸、山楂、刺楸、粗糠树、白辛树,都落光了,赤条条的,所有的树枝都是一样,黑,瘦,营养不良。它们遭受的凌辱在冬天是一样的。到了冬天,再美再珍贵的树,都会丑陋。连一些巴山冷杉和秦岭冷杉都枯落掉针叶,像雷劈火烧过一样。只有到春天,你才知道它们并没有死去,还会青枝绿叶。假死,是一些树木的生存之道。当然还有一些黄杨、枸骨、女贞、猬实四季如春,冬天依然光彩照人,如鱼得水,但它们是一些灌木丛,不值一提。
那些鸟鸣,我在神农架的山谷里倾听过的鸟鸣,我将一一记录在案。我念着你们。
我在这里认识了小云雀、凤头百灵、噪鹛、树莺、黄喉鹀,聪明的黄臀鹎,美丽的铜蓝鹟、山椒鸟以及山凤和红嘴蓝鹊,我还看见了叼着打破碗花花的花絮去筑巢的蓝喉太阳鸟、旋木雀,还有一些沉默然而让人肃然起敬的苍鹰、鹊鹰、鹞,不太会飞翔的、发出小儿哭声的角雉。山谷的寒冷太令人绝望,但在山头上,鸟在刺叶栎、红桦、枫树和青冈栎上千奇百怪地鸣叫着。山头上的太阳即使在落雪的头一天也是温暖的,半夜的气温可能陡降十几度。但是,你可以尽情享受这一天的太阳和它的鸟鸣,鸟是太阳的孩子,它们只歌唱晴天。当然,它们还歌唱空寂。某一天早晨,我走进了山顶的巴山冷杉林,我听见了无数只松鸦的啼叫,它们的声音短促、突兀、心怀叵测。可是,在山顶并不太寒冷的风中,在常绿灌木和小乔木们轻微的摇动声里,在四野无人时,这巫婆般的松鸦的叫声并不恐怖,突然给我一份新奇的明亮和温暖。美丽的叫声,松鸦,这是我在神农架严酷的冬天里,让我的心灵摆脱长久忧郁和愤怒的叫声。就像美国作家梅尔维尔说的一样,我需要强烈的道义才能约束我,闯上街头,一顶顶掀掉人们头上的帽子。这样的冲动结束了,它结束在另一个寒冷的、大雪封山的世界里。可是,鸟儿的啁啾和它们的胡言乱语却使我突然遭遇到了强烈的内心阳光,比泉水更清澈的响声。使我明白了歌唱的不可遏止和厚以载德。风雪、雾、冰雹,还有在寒风中激越的鸟鸣。我想你们,可爱的、陌生的、遥远的精灵,你们的叫声在春天将更加洪亮,不可一世,杂乱无章。在高山杜鹃、毛肋杜鹃和红晕杜鹃的燃烧里,在野苦桃的微笑和山梨花美人般的忧伤中,你们肆无忌惮地歌唱吧。山里的春天轰轰烈烈,仿佛一场革命。
特别喜欢天际岭。这是天际线,大地与天空的分界线。野旷的天空和浩然大地的边沿,就在天际岭。来到天际岭,天际岭上的看山者,站在山巅,踏着深厚积雪,面对云上阳光,山冈如浮在云端的大肚巨人。天上古雪森森,晴霄朗朗,群峦叠嶂,垂虹喷玉,烟霞万里,云霭不惊。骤然风云兀变,散漫密实的云彩乍忽间化作巨瀑,挟浪惊飙,坌涌如沸,湍雪飞涛,激流喧豗,自天而下,翻江倒海,群崖震栗,雷有声。天河暴涨耶?云海逃亡耶?神农架天际岭的云瀑,与千山不侔,与众云不群。深谷涌天瀑,大壑生奇云……
神农架国际滑雪场的广告是这样:感受浪漫冰雪,追求疯滑雪跃。这疯滑雪跃也是实话。但第一句把“冰雪”改成“风雪”呢?现在没有风雪,只有冰雪。风雪是生活,冰雪是享受;风雪是现实主义,冰雪是浪漫主义;风雪是过去,冰雪是如今。过去神农架的冬天只有风雪,没有冰雪。
二千二百米的雪线是近年出现的,过去在一千八百米。那条白的水平的雪线,就像神仙划就,在群山腰上,白色的雪线出现在十月,告诉人们,高山之上开始飘雪,冬天在山上早早地到来了。山上的人家会消失几个月,直到春暖花开。
消失的还有箭竹雪橇,细小但坚韧的竹子,一米多长,一排排串起的橇板。积雪深肥,但雪面结冰,在雪原上滑雪飞驰,带狗狩猎,这是半农半猎的神农架山民们曾经的生活。我遭遇过暴雪,但没有看到过雪橇,狩猎成了怀念。巨大的冰瀑依然会吊坠在悬崖上,琼堆玉砌。积雪、冰瀑、雾凇、树挂,所有冬景的绝美标配,在这里依然日日可见,处处可见。但人们的生活和血性,已经远离了被冰雪点燃的激情。面对大雪满山,不再有投身奔袭的渴望,雪地里的枪声和血迹,被拎起的皮毛,胡髭和眉睫上结成的冰晶,嘴里哈出的滚烫热气,枪声在山谷的激荡与回响……这英雄的冬天,皮袄里藏着的酒、脚下的雪橇和防滑的“铁码子”、陷阱、围猎“赶仗”……在历史罪孽的负重下,隐入了时间的大荒。宁静的冬日,是火塘旁的打盹,炊壶的啸唱是我们昏昏欲睡的歌。农猎时代的英雄们垂垂老矣,大多化为森林中的尘土和落叶。所谓英雄,是一个渐渐冷却的故事,而动物,正顶着风雪从更远的地方归来……
“入冬进九宰年猪”,家家宰,户户吃,寒冷冬天的美丽日子就来到了,屠夫叼着刀,把一头猪放倒在宽条凳上,这要一把力气。杀猪的人腰圆膀粗,眼珠子因为用力过度而凸出,像是一只钢珠,通过眼眶发射出去,要把猪活活砸死。他和他徒弟的棉袄上闪着陈年血迹的光泽,像是一面镜子。血已是黑的,再红的血,时间久了也会黑,由红而紫,由紫而黑,最后,成为一面亮闪闪的镜子——如果屠夫的棉袄不洗。猪是散养的猪,叫跑跑猪,野性未泯,很能挣扎,知道死期已至,不会束手就擒,会在板凳上嘶嚎,踢蹬,甚至张开大嘴咬屠夫,替所有死去的同类报仇。咬伤咬死屠夫的事,在森林里时有发生。何况这些猪根本就不是家猪,是半野猪,是家猪与野猪的杂交种,是肉食动物,不是牲畜,是兽。《神农架报》有过报道,一家人家的母猪丢了,过了几个月,母猪回来了,带回一窝猪娃,身上是棕色条纹,嘴尖,尾细,是与野猪交配的后代。猪再怎么凶烈,也敌不过屠夫的砍刀,而且喂猪的主人也成为屠夫的帮凶,摁腿的、按头的、压脊的、拽尾的,甚至一个村里的人都会来,有的烧水,有的刨毛,有的翻大肠,有的收屋场,就为了吃一顿猪血汤。说是吃猪血汤,必定有大碗肉,还加上爆腰花、海带煮心肺,当然少不了酒。每家一头年猪不稀奇,神农架人家一般会宰杀两三头,甚至七八头,这些猪反正在山坡散养,跟羊群一样,不需要主人太多投入。这样的冬天是酒池肉林,是神吃海喝,是迎接春天的开始。春节就在猪们的惨叫声中,在腌腊肉熏腊肉的繁忙中,在酒仙们的满面春风中悄悄来临。
关于杀年猪,神农架的诸多不可不讲的规矩,就是忌讳。犯“猪倒栏”不杀猪,怕猪来年喂不壮;犯“火星”不杀猪,怕来年家里失火;“破群日”不杀猪,怕来年走“猪瘟”;“十恶大败”不杀猪;“犯耗”不杀猪……但这些“犯煞”之事,一般人不知道,也就遵守得越来越少了。
屠夫杀猪,要将猪头朝着中堂方向按,先要放鞭,再是烧黄表纸,再将“五谷斗”中的香点燃。放鞭是不是为猪送一程的意思?神农架的说法是烧纸点香为敬猪王菩萨和山神爷。为什么杀猪要敬山神土地爷?因为土地老爷不开口,老虎不敢吃人。若把山神土地爷敬奉好了,狼巴子就不敢吃你的猪羊,也不会遇到猪瘟。敬了山神土地的地方,就算你靠近老林扒子,狼巴子也不会叼走你的猪羊,毛狗子(狐狸)也不会拖走你的鸡鸭……
风雪穿越浩瀚森林中的寒冷,熬过数月山冈冰封阒静的蹂躏,在呼啸不息的凛冽中,春节如期而至。这盛大的节日,在山林中是神圣的,因为,山里的纪年以农历为准,没有人对公历感兴趣。
春节叫过年。
“腊月二十三,老爷上了天;腊月二十四,刷墙扫房子;腊月二十五,做糟打豆腐;腊月二十六,修脚又剃头;腊月二十七,洗铜又洗锡;腊月二十八,架火烧邋遢;腊月二十九,挑水洗脚手;除夕日,年三十,换门神,贴对子……”
除夕之夜,要抬“年猪柴”,放在火塘里。不可用小柴,用大柴,真正的好木材,添三到五根,堆放在火中,火要烧得猛。这一夜,根据烧柴的旺亮,预测来年的年成与运势。烧大柴只在年三十夜,谓之烧年猪。年猪柴越大越好,最好一丈以上,一根年猪大柴要烧到正月十五晚上不熄。等十五晚上,烧得只剩下最后一块火炭,主人就拿着这块通红的火炭双手抛来抛去,去驱赶狐狸、狼、扒狗子等野兽,保佑家人平安,六畜兴旺。抛火炭是个高难度技巧,两只手抛来抛去,高手不会烧到手掌,何况山民的手掌结满了老茧,要烫伤不是易事。抛炭人边抛边念诵:“东拜东方甲乙木,南祝南方丙丁火,西叩西方庚辛金,北跪北方壬癸水。各路神仙,山神土地,老少亡人,列祖列宗,请你们保佑我家庭平安,六畜兴旺。家畜往屋里赶,野兽往山上赶……”
年过了,春客请了,肉吃爽了,酒喝足了,春天似乎就要来了。但神农架的冬天却不愿意匆匆走开,它们依然在森林中死皮赖脸地游荡,直到杜鹃花漫山遍野地盛开,把所有的寒气烧灼一净——农耕时代的最后堡垒与秘境,神农山区,即将被花朵和绿潮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