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特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还以为这年轻人像年轻时的自己,却不像是个专门恶心自己的愣头青。
简直枉费自己的一番苦心。
对面这小子口口声声想要走上神职人员的道路。
可是——
但凡稍微了解神职人员,谁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晋升的?
还不是那起血案!
作为唯一的司铎,他所负责的克里斯莫苦修院受了北方人的劫掠,全院上下的苦修士一个不剩,全部殉道,独留他一人存活。
这事本就饱受诟病,争议不断。
是他动用了多年来以金钱贿赂积攒下的人脉,这才颠倒了是非,将过错化为功劳,压倒一众反对的声音,成功连跳两级,晋升主教。
直到现在,哪怕他已然任职,仍旧站在风口浪尖。
就连负责的地点,也是兰尼这样的两国边界。
正挨着北方人的营地。
要知道,前一任兰尼主教便是死于北方人之手。
如今被派至这样危险的地带,谁敢说其中没有拿自己当做耗材的意味?
出于种种原因,维斯特自从就任起便战战兢兢,不敢放松丝毫。
可如今。
只一个毛头小子,竟然赶在与北方人的战争尚未结束的节骨眼上为自己添乱。
如今又死了两位苦修士。
那些本就鸡蛋挑骨头的神职人员,几乎必然要拿这事大做文章。
若是因此引人注目,连带着自己暗中发展的“生意”被查出的话……
这后果实在难以估量。
而一切麻烦的根源,这位年轻人,他究竟是何居心?
维斯特不愿将事情想得复杂,却也不敢马虎。
哪怕两位修士的死亡与他无关,他也要将这一事件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小子自己惹出的祸事,甚至就连这小子自己也承认。
那便由不得他发挥对方的价值了。
至于那批杀人船员,应该不会声张才是。
为了以防万一,下午倒是可以托那位行商替自己留意。
想通了一切,维斯特心中的烦恼暂消,他又看一眼年轻人,再度挤出笑容道:
“那两人是苦修士,你莫非是异教徒?”
安恩吞咽口水,不敢作声,只是看着两人。
执事站在主教身后,腆着肚子,双手勾结着挂在堆叠出许多层的肚皮上,正冷漠地俯视自己。
坐在石墩上的主教背靠着歪斜的树,一手搭在腿上,悠闲地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点着,像是在计时。
那张脸上挤出了笑。
却不是最早自然流露的仁爱的笑,也不是先前暴露本相的阴沉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愚弄的、似乎掌握了一切的笑。
正是这笑容,使得安恩心中产生畏惧。
眼前的主教变了!
安恩瞬间觉得自己的命运被对方掌握。
他捏着裤子的手开始颤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要说什么?
虽然不理解两人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安恩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修士的生命似乎是主教的禁忌。
而自己恰恰触犯了禁忌!
如今主教将自己贬为异教徒,那么杀死两人的罪责要由自己承担了。
联想到船上的两位修士,他甚至觉得绝罚都算轻的。
主教绝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休伊特怎么办?
休伊特作为普通信徒,甚至不受到《苦主教会法典》的保护。
……
“问你话呢!是或不是!?”
耳边忽地响起不耐烦地催促。
抬头一看,是执事的忍耐限度达到了极致,面上的不耐烦换成了凶狠。
安恩盯着主教,咬牙道:“那两位苦修士,是因我而死,但我不是异教徒!”
主教的回应写在了脸上,那张肥厚的脸上写满了戏谑。
他撑着双腿站起身子,走过了执事身边,头也不转道:“是或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船上的人说了才算,异端审判所说了才算。”
说罢,只见主教沿着小径走向教堂,而执事也摇晃着,站到了身前。
执事脸上带着嘲笑,讥讽道:“心思挺多,却用错了地方,主教最不怕的就是威胁。走吧!乖乖配合还能留你一命,随我去异端审判所走一趟。对了,还有你那位异教徒朋友。”
安恩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他捏着拳头,极速运转大脑思考解决方案。
自己已然无路可逃。
但休伊特——
对方是被自己劝来赎罪的,甚至还救了自己。
不行!
决不能让两人抓到休伊特!
想到这,他猛地自石墩上窜了出去,直追前方的宽阔背影。
追上主教,再次求情。
如果求情没用,那就将事情闹大!
安恩狂奔,甩开了身后叫骂的执事,在出了小径几步远的地方追上了主教。
他双臂搂抱主教的一条胳膊,盯着主教那张惊慌的脸,大声坦诚:“主教!那两人因我而死,与我的朋友无关!”
“哎呀!”
维斯特被吓了一跳。
他半转身,盯着这位抱着自己右臂、满脸执拗的年轻人。
余光里,来来往往的信徒已然停了脚步,被这边发生的事吸引了注意。
在这片平和与寂静之地,任何不寻常的事都有十足的吸引力。
更何况产生冲突的主角是主教与苦修士,更何况话题涉及“两人的死”,更何况主角们已经产生了肢体冲突。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维斯特强自压下心中的烦躁。
他放下了已然抬起一半、欲挣脱年轻人搂抱的左臂,随后主动抬起被抱着的右臂,换上一副平淡表情。
完成这些,余光中的人群果然变了。
那些信徒脸上的疑惑集中到了年轻人身上。
他们疑惑于这位苦修士为何对主教如此不敬,而苦修士言语中的死亡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维斯特察觉周围的变化。
他无视了身前年轻人语速极快的似乎是解释的话,不断用眼神示意执事赶来帮忙。
那执事才跑出小径,此时弯着腰,似是喘了几口气,动作慌忙地挤开一众看戏的信徒,跑至两人身前。
“哈呃~哈呃~”
又是几声喘息过后。
执事双臂环绕年轻人的腰际,终于将这固执的修士扯下,随即以训斥的语气道:
“背叛我教!竟敢伤害主教!”
“放开我!休伊特!休伊特!”
安恩挣扎着,骤然被抱得腾空。
他乱蹬双腿,直至腿能触及地面时,立即蹬着地面,想将身后的执事顶翻。
一脚下去,背上却只传回执事肚子的回弹。
屡次尝试,出了一身的汗,但却仍然挣脱不开执事铁钳一般的双臂。
他无奈放弃,扯着嗓子继续大喊:
“休伊特!快跑!”
维斯特忽略了那些喊叫,面上依然维持着平淡。
他盯着满脸愤怒的年轻人,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将双手搭在身前,满怀悲悯道:“我主仁爱,诚心悔过便还能得救赎。”
说完,他眯眼瞥向周围人群,同时竖起耳朵。
驻足围观的人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指着正在执事怀中挣扎的年轻人窃窃私语。
隐约传入耳中的都是对修士的指责。
大都是关于“扰乱教堂秩序”以及“袭击主教”。
显然,巨大的身份差距之下,信徒们只愿意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完全忽视了年轻修士的大段解释。
这就够了。
维斯特收回目光,盯着被按在身前的年轻修士。
对方撇着脑袋,仍在对准教堂门大喊,以至于一众信徒让出了通往大殿的路。
看到那张脸上的愤怒,维斯特心满意足。
他摆手吩咐执事道:“带走,别忘了那个休伊特。”
说完便转过身,走向教堂之外。
先去异端审判所安排一番,随后还要赶往赴约,自己可是忙得很,没时间陪一个愣头青玩闹。
几步走出,身后忽地一片哗然,身后的一声声喊叫也戛然而止。
面前两侧原本以敬畏眼神瞻仰他的信徒,此时也纷纷将目光移走,反倒投向他的身后。
维斯特心中疑惑,那小子又做了什么?
他回过头。
却见执事被一个青年捏着衣袍单臂提起,正扑腾着在空中向自己求救。
而那年轻修士缩在那青年身后,正直勾勾望向自己。
维斯特站在原地,心中无名火起。
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个接一个,都敢如此挑衅自己的威严!?
他微眯眼睛,盯着那挑衅意味十足的青年,冲着人群招手。
原先观望的司铎、执事、副主教纷纷走出,围向那青年。
这些人又带了守卫与苦修士。
转瞬间,兰尼苦修堂的庞大队伍围拢了教堂。
随着神职人员、修士的赶来,这支队伍仍在不断扩大,甚至有人跑出教堂,似乎去寻求兰尼城领主的帮助了。
聚拢了队伍,维斯特背着手,信步走向两人。
他走到青年面前,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打量许久却未能想起,这才瞥一眼执事道:“休伊特,先把他放了,我主会宽恕你的罪行。”
执事闻言,双手用力掰那支手。
但无论如何用力,那手如铜浇铁铸一般,不动丝毫。
他只能猛拍那条手臂道:“聋了!?快松手!!”
忽地,那青年瞥来一眼。
执事对上了那眼神。
目光冰冷,带着凌厉杀意。
他不知这杀意从何而来,只觉如坠冰窖,脊背发寒,牙关打着颤,再不敢叫嚣半个字,只能悻悻垂落双臂,歪头望向主教求救。
“主教!快救我!”
执事才喊出口,失重感骤然传来。
他扑腾摔在地上,摔得瓷实,却也不敢喊疼。
反倒先慌忙爬起身子,躲开休伊特,缩至主教身侧,这才敢目露凶光。
休伊特捏着衣袖,冲着执事微笑。
似乎是受到这带着挑衅意味的笑容激怒,围在身侧的教会队伍向前一步,就要立即动手。
对面站着的主教却是抬手,示意人群停步。
主教伸手指来,训斥道:“念在你能及时悔改,我宽恕你袭击神职人员的罪行……可你生性暴戾,竟敢杀我修士两人!?”
“你可知!杀人是何等罪行!?”
面对这些指责,休伊特尚未开口,就听身后的安恩回应道:
“那两人不是休伊特杀的!”
“呵呵!”
主教讥笑,随即厉声命令:“死不悔改!把这两人抓起来!”
一声令下,教众暴动了。
包围圈子即刻缩小,所有去路都被堵死。
不过,堵不堵其实无碍。
休伊特没想走。
他手中并无武器,只一双拳头。
于是在听到主教的命令,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等了片刻,随着身后响起的“啊啊!”的冲锋似的呐喊,一人闯入了他的攻击范围。
休伊特感受着脑后呼啸的劲风。
忽地伸手向后,像是要抓挠脑后的头发。
率先袭击的教堂守卫面目狰狞,双手握紧了一条小臂粗细,半人之高的结实木棍。
他抡圆了膀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挥出了这一击。
听着木棍的破空声,感受着那种即将脱手的失控感,他知晓这一击已然达到了他力量的巅峰。
不出意料的话,这根木棍会敲暴那颗头颅,狂妄的异教徒也将被直接敲翻在地。
可谁知,一只手忽地挡在木棍的路径上。
诧异之中,那只手并没像想象一般,落得手骨断裂的下场。
反倒是木棍。
啪!
木棍黏在那手中。
轻飘飘,软绵绵,像是打进了泥潭。
教堂护卫持握着木棍不肯松手,同时警惕着随时可能自木棍传来的巨大力量。
然而,木棍传出的是声音。
咔嚓!
木屑四溅。
落在那只手中的木棍被捏断两截,像是被随意弯折的草杆。
教堂护卫满目震惊,他手中一空,身子后倒。
即将一屁股坐倒之时,一只手按在胸前。
霎那间,天旋地转。
待到视线稳定之时,他听到了主教的仓皇呐喊,见到了挥手试图抵挡自己的主教。
教堂护卫被休伊特甩出,掷向主教维斯特。
两人即将相撞的时刻。
教堂护卫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将两条胳膊挡在了脸前。
“啊呀!”
“啊!”
两人的哀嚎响起。
维斯特仰着面被教堂护卫压在身下,感觉胸前压着个千斤重的龟壳。
胸口憋闷,喘不上气。
浑身上下的骨头如同散架重组一般,处处疼痛。
“快滚!滚开!”
才喊叫两声,他忽地脱身了。
这脱身并非是压在身上的人爬走了,而是那人被掀翻一侧。
主教这才被拽了起来。
维斯特感受着衣袍的呻吟,以及那股巨力。
他被生拉硬拽,揪着裤子给倒提在空中,倒垂的袍子遮住了视线,他只能看到青年的脚。
浑身血液涌向头部,身体左右摇晃,带来阵阵晕眩。
如此生死危机面前,饶是作为身为主教的维斯特,此时也只能喊统用语言:
“救命啊!”
“这一次,没那么多信徒救你了。”
头顶传来一道冷漠声音。
闻言,维斯特停止呼喊,心思活泛。
话里的威胁并不稀奇,真正令维斯特在意的是话里的内容。
这一次?
两人以前见过?
心中疑惑,维斯特双臂下探,撩起了盖在眼前的衣袍,斜着眼睛看向那青年。
粗看之下,仍只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那青年如搞怪一般,带着满脸笑意,怪声怪气喊了一句:
“杀了这群异教徒!”
一股寒意自头顶传向足底。
维斯特打了个哆嗦,不敢看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想起了克里斯莫苦修院,想起了那些无法安眠的夜晚,想起了那则广为流传的怪诞故事。
他仿佛再度置身那片祭祀树林,面对那棵本该倒吊着人的老树。
老树空无一物。
这一次,被倒吊的人成了他自己。
他带着喘不上气的压抑,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声音颤抖道:
“你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