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醒悟的主教(4K)

维斯特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还以为这年轻人像年轻时的自己,却不像是个专门恶心自己的愣头青。

简直枉费自己的一番苦心。

对面这小子口口声声想要走上神职人员的道路。

可是——

但凡稍微了解神职人员,谁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晋升的?

还不是那起血案!

作为唯一的司铎,他所负责的克里斯莫苦修院受了北方人的劫掠,全院上下的苦修士一个不剩,全部殉道,独留他一人存活。

这事本就饱受诟病,争议不断。

是他动用了多年来以金钱贿赂积攒下的人脉,这才颠倒了是非,将过错化为功劳,压倒一众反对的声音,成功连跳两级,晋升主教。

直到现在,哪怕他已然任职,仍旧站在风口浪尖。

就连负责的地点,也是兰尼这样的两国边界。

正挨着北方人的营地。

要知道,前一任兰尼主教便是死于北方人之手。

如今被派至这样危险的地带,谁敢说其中没有拿自己当做耗材的意味?

出于种种原因,维斯特自从就任起便战战兢兢,不敢放松丝毫。

可如今。

只一个毛头小子,竟然赶在与北方人的战争尚未结束的节骨眼上为自己添乱。

如今又死了两位苦修士。

那些本就鸡蛋挑骨头的神职人员,几乎必然要拿这事大做文章。

若是因此引人注目,连带着自己暗中发展的“生意”被查出的话……

这后果实在难以估量。

而一切麻烦的根源,这位年轻人,他究竟是何居心?

维斯特不愿将事情想得复杂,却也不敢马虎。

哪怕两位修士的死亡与他无关,他也要将这一事件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小子自己惹出的祸事,甚至就连这小子自己也承认。

那便由不得他发挥对方的价值了。

至于那批杀人船员,应该不会声张才是。

为了以防万一,下午倒是可以托那位行商替自己留意。

想通了一切,维斯特心中的烦恼暂消,他又看一眼年轻人,再度挤出笑容道:

“那两人是苦修士,你莫非是异教徒?”

安恩吞咽口水,不敢作声,只是看着两人。

执事站在主教身后,腆着肚子,双手勾结着挂在堆叠出许多层的肚皮上,正冷漠地俯视自己。

坐在石墩上的主教背靠着歪斜的树,一手搭在腿上,悠闲地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点着,像是在计时。

那张脸上挤出了笑。

却不是最早自然流露的仁爱的笑,也不是先前暴露本相的阴沉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愚弄的、似乎掌握了一切的笑。

正是这笑容,使得安恩心中产生畏惧。

眼前的主教变了!

安恩瞬间觉得自己的命运被对方掌握。

他捏着裤子的手开始颤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要说什么?

虽然不理解两人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安恩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修士的生命似乎是主教的禁忌。

而自己恰恰触犯了禁忌!

如今主教将自己贬为异教徒,那么杀死两人的罪责要由自己承担了。

联想到船上的两位修士,他甚至觉得绝罚都算轻的。

主教绝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休伊特怎么办?

休伊特作为普通信徒,甚至不受到《苦主教会法典》的保护。

……

“问你话呢!是或不是!?”

耳边忽地响起不耐烦地催促。

抬头一看,是执事的忍耐限度达到了极致,面上的不耐烦换成了凶狠。

安恩盯着主教,咬牙道:“那两位苦修士,是因我而死,但我不是异教徒!”

主教的回应写在了脸上,那张肥厚的脸上写满了戏谑。

他撑着双腿站起身子,走过了执事身边,头也不转道:“是或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船上的人说了才算,异端审判所说了才算。”

说罢,只见主教沿着小径走向教堂,而执事也摇晃着,站到了身前。

执事脸上带着嘲笑,讥讽道:“心思挺多,却用错了地方,主教最不怕的就是威胁。走吧!乖乖配合还能留你一命,随我去异端审判所走一趟。对了,还有你那位异教徒朋友。”

安恩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他捏着拳头,极速运转大脑思考解决方案。

自己已然无路可逃。

但休伊特——

对方是被自己劝来赎罪的,甚至还救了自己。

不行!

决不能让两人抓到休伊特!

想到这,他猛地自石墩上窜了出去,直追前方的宽阔背影。

追上主教,再次求情。

如果求情没用,那就将事情闹大!

安恩狂奔,甩开了身后叫骂的执事,在出了小径几步远的地方追上了主教。

他双臂搂抱主教的一条胳膊,盯着主教那张惊慌的脸,大声坦诚:“主教!那两人因我而死,与我的朋友无关!”

“哎呀!”

维斯特被吓了一跳。

他半转身,盯着这位抱着自己右臂、满脸执拗的年轻人。

余光里,来来往往的信徒已然停了脚步,被这边发生的事吸引了注意。

在这片平和与寂静之地,任何不寻常的事都有十足的吸引力。

更何况产生冲突的主角是主教与苦修士,更何况话题涉及“两人的死”,更何况主角们已经产生了肢体冲突。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维斯特强自压下心中的烦躁。

他放下了已然抬起一半、欲挣脱年轻人搂抱的左臂,随后主动抬起被抱着的右臂,换上一副平淡表情。

完成这些,余光中的人群果然变了。

那些信徒脸上的疑惑集中到了年轻人身上。

他们疑惑于这位苦修士为何对主教如此不敬,而苦修士言语中的死亡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维斯特察觉周围的变化。

他无视了身前年轻人语速极快的似乎是解释的话,不断用眼神示意执事赶来帮忙。

那执事才跑出小径,此时弯着腰,似是喘了几口气,动作慌忙地挤开一众看戏的信徒,跑至两人身前。

“哈呃~哈呃~”

又是几声喘息过后。

执事双臂环绕年轻人的腰际,终于将这固执的修士扯下,随即以训斥的语气道:

“背叛我教!竟敢伤害主教!”

“放开我!休伊特!休伊特!”

安恩挣扎着,骤然被抱得腾空。

他乱蹬双腿,直至腿能触及地面时,立即蹬着地面,想将身后的执事顶翻。

一脚下去,背上却只传回执事肚子的回弹。

屡次尝试,出了一身的汗,但却仍然挣脱不开执事铁钳一般的双臂。

他无奈放弃,扯着嗓子继续大喊:

“休伊特!快跑!”

维斯特忽略了那些喊叫,面上依然维持着平淡。

他盯着满脸愤怒的年轻人,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将双手搭在身前,满怀悲悯道:“我主仁爱,诚心悔过便还能得救赎。”

说完,他眯眼瞥向周围人群,同时竖起耳朵。

驻足围观的人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指着正在执事怀中挣扎的年轻人窃窃私语。

隐约传入耳中的都是对修士的指责。

大都是关于“扰乱教堂秩序”以及“袭击主教”。

显然,巨大的身份差距之下,信徒们只愿意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完全忽视了年轻修士的大段解释。

这就够了。

维斯特收回目光,盯着被按在身前的年轻修士。

对方撇着脑袋,仍在对准教堂门大喊,以至于一众信徒让出了通往大殿的路。

看到那张脸上的愤怒,维斯特心满意足。

他摆手吩咐执事道:“带走,别忘了那个休伊特。”

说完便转过身,走向教堂之外。

先去异端审判所安排一番,随后还要赶往赴约,自己可是忙得很,没时间陪一个愣头青玩闹。

几步走出,身后忽地一片哗然,身后的一声声喊叫也戛然而止。

面前两侧原本以敬畏眼神瞻仰他的信徒,此时也纷纷将目光移走,反倒投向他的身后。

维斯特心中疑惑,那小子又做了什么?

他回过头。

却见执事被一个青年捏着衣袍单臂提起,正扑腾着在空中向自己求救。

而那年轻修士缩在那青年身后,正直勾勾望向自己。

维斯特站在原地,心中无名火起。

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个接一个,都敢如此挑衅自己的威严!?

他微眯眼睛,盯着那挑衅意味十足的青年,冲着人群招手。

原先观望的司铎、执事、副主教纷纷走出,围向那青年。

这些人又带了守卫与苦修士。

转瞬间,兰尼苦修堂的庞大队伍围拢了教堂。

随着神职人员、修士的赶来,这支队伍仍在不断扩大,甚至有人跑出教堂,似乎去寻求兰尼城领主的帮助了。

聚拢了队伍,维斯特背着手,信步走向两人。

他走到青年面前,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打量许久却未能想起,这才瞥一眼执事道:“休伊特,先把他放了,我主会宽恕你的罪行。”

执事闻言,双手用力掰那支手。

但无论如何用力,那手如铜浇铁铸一般,不动丝毫。

他只能猛拍那条手臂道:“聋了!?快松手!!”

忽地,那青年瞥来一眼。

执事对上了那眼神。

目光冰冷,带着凌厉杀意。

他不知这杀意从何而来,只觉如坠冰窖,脊背发寒,牙关打着颤,再不敢叫嚣半个字,只能悻悻垂落双臂,歪头望向主教求救。

“主教!快救我!”

执事才喊出口,失重感骤然传来。

他扑腾摔在地上,摔得瓷实,却也不敢喊疼。

反倒先慌忙爬起身子,躲开休伊特,缩至主教身侧,这才敢目露凶光。

休伊特捏着衣袖,冲着执事微笑。

似乎是受到这带着挑衅意味的笑容激怒,围在身侧的教会队伍向前一步,就要立即动手。

对面站着的主教却是抬手,示意人群停步。

主教伸手指来,训斥道:“念在你能及时悔改,我宽恕你袭击神职人员的罪行……可你生性暴戾,竟敢杀我修士两人!?”

“你可知!杀人是何等罪行!?”

面对这些指责,休伊特尚未开口,就听身后的安恩回应道:

“那两人不是休伊特杀的!”

“呵呵!”

主教讥笑,随即厉声命令:“死不悔改!把这两人抓起来!”

一声令下,教众暴动了。

包围圈子即刻缩小,所有去路都被堵死。

不过,堵不堵其实无碍。

休伊特没想走。

他手中并无武器,只一双拳头。

于是在听到主教的命令,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等了片刻,随着身后响起的“啊啊!”的冲锋似的呐喊,一人闯入了他的攻击范围。

休伊特感受着脑后呼啸的劲风。

忽地伸手向后,像是要抓挠脑后的头发。

率先袭击的教堂守卫面目狰狞,双手握紧了一条小臂粗细,半人之高的结实木棍。

他抡圆了膀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挥出了这一击。

听着木棍的破空声,感受着那种即将脱手的失控感,他知晓这一击已然达到了他力量的巅峰。

不出意料的话,这根木棍会敲暴那颗头颅,狂妄的异教徒也将被直接敲翻在地。

可谁知,一只手忽地挡在木棍的路径上。

诧异之中,那只手并没像想象一般,落得手骨断裂的下场。

反倒是木棍。

啪!

木棍黏在那手中。

轻飘飘,软绵绵,像是打进了泥潭。

教堂护卫持握着木棍不肯松手,同时警惕着随时可能自木棍传来的巨大力量。

然而,木棍传出的是声音。

咔嚓!

木屑四溅。

落在那只手中的木棍被捏断两截,像是被随意弯折的草杆。

教堂护卫满目震惊,他手中一空,身子后倒。

即将一屁股坐倒之时,一只手按在胸前。

霎那间,天旋地转。

待到视线稳定之时,他听到了主教的仓皇呐喊,见到了挥手试图抵挡自己的主教。

教堂护卫被休伊特甩出,掷向主教维斯特。

两人即将相撞的时刻。

教堂护卫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将两条胳膊挡在了脸前。

“啊呀!”

“啊!”

两人的哀嚎响起。

维斯特仰着面被教堂护卫压在身下,感觉胸前压着个千斤重的龟壳。

胸口憋闷,喘不上气。

浑身上下的骨头如同散架重组一般,处处疼痛。

“快滚!滚开!”

才喊叫两声,他忽地脱身了。

这脱身并非是压在身上的人爬走了,而是那人被掀翻一侧。

主教这才被拽了起来。

维斯特感受着衣袍的呻吟,以及那股巨力。

他被生拉硬拽,揪着裤子给倒提在空中,倒垂的袍子遮住了视线,他只能看到青年的脚。

浑身血液涌向头部,身体左右摇晃,带来阵阵晕眩。

如此生死危机面前,饶是作为身为主教的维斯特,此时也只能喊统用语言:

“救命啊!”

“这一次,没那么多信徒救你了。”

头顶传来一道冷漠声音。

闻言,维斯特停止呼喊,心思活泛。

话里的威胁并不稀奇,真正令维斯特在意的是话里的内容。

这一次?

两人以前见过?

心中疑惑,维斯特双臂下探,撩起了盖在眼前的衣袍,斜着眼睛看向那青年。

粗看之下,仍只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那青年如搞怪一般,带着满脸笑意,怪声怪气喊了一句:

“杀了这群异教徒!”

一股寒意自头顶传向足底。

维斯特打了个哆嗦,不敢看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想起了克里斯莫苦修院,想起了那些无法安眠的夜晚,想起了那则广为流传的怪诞故事。

他仿佛再度置身那片祭祀树林,面对那棵本该倒吊着人的老树。

老树空无一物。

这一次,被倒吊的人成了他自己。

他带着喘不上气的压抑,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声音颤抖道:

“你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