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下的流浪者

那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盛宴,便自此成了他生命中多年不曾忘怀的梦境。或者说,那是一次美学的启蒙、一种精神的指向,在少年的心胸间,引起了绵长的共鸣和旖旎的震颤。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冬,为了躲避两河用兵,白居易在父亲的安排下,来到江南求学。

当时,他的从叔父白季康正在宣州任溧水县令,家中的两位从兄也都在越中任职。在亲人的照拂下,小小年纪的白居易得以栖身于苏州的一家学堂,开门即是粉墙黛瓦、枕河人家。

苏州,江南中的江南,有诗酒风流、美人如玉,也有银鞍白马、吴钩胜雪。冬去春来,亦有异乡人的愁绪,如绵软的烟雨,不经意即拂上心头。

在江南,光阴也仿佛软糯了下来,好似那令人微醺的杨柳春风,吹面不寒,波澜不惊。

数年之间,因为苦节读书,且受吴越人文的影响,白居易的诗赋策论都已有了自己的风格与气象。

但白居易明白,求取功名,道阻且长。

在唐代,一个读书人要想步入仕途,就必须通过科举考试,或明经科,或进士科。白居易的父辈们都是通过明经科入仕,却也因此官位低微。相比明经科,进士科的考试要艰难得多,评选的标准也更为严格,不仅要考帖经墨义,还要考时务策论、诗赋文章。

于是当时民间便有俗语流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而白居易要考的,正是进士科。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居易的思乡之情也愈发强烈。

读书之余,他经常会想念徐州的亲人,他的大哥幼文,弟弟行简、幼美,以及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兄弟。

无奈战火纷飞,山长水阔,他只能将满腹心事寄托笔墨,将那难以冷却的少年热血、无处言说的游子孤独,在灯下一遍一遍抒写。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

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

一个夏夜,风雨倾城,来自江南的文人雅士却齐聚苏州刺史府,于楼阁之上,品尝佳果,举杯赋诗,悠然可忘世。

那场宴席的主人,便是当时的苏州刺史韦应物,人称“韦苏州”。

韦应物出身京兆韦氏,名门望族,十五岁即陪玄宗一起出入宫闱。他豪纵不羁了一辈子,晚年坐镇苏州,风流依然不减当年。

席间,韦应物写下《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

字里行间,满是豪侠之气与盛唐遗风。

一如那场名扬吴越的盛大宴席,琥珀钟里琉璃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罗帏绣幕间,乐工的玉箫堪比绕梁的天籁,善舞的吴娃环佩玎珰,柔媚的纤腰比新月更皎洁。就连席上所焚之香,也是取自异域深海中神奇的大鱼,令闻者神欢体轻,飘然若仙。

时年十四五岁,寄人篱下的白居易无缘那场夜宴。

四十年后,在《吴郡诗石记》中,新上任的苏州刺史白居易还能清晰地记起吴地旧事与少年梦想:“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

贞元初年的白居易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能否成真。

但韦应物的诗,显然可以为一位少年才子推开一扇入梦之门。

在梦中,白居易也成了一座城池的主人,公务之余,尽可与宾友秉烛夜游,一醉一咏,做一个逍遥自在的诗酒神仙。

那首《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白居易读了许多遍,也记了很多年。

世人都说韦苏州的诗句冲淡高逸、流丽清雅,白居易却读出了诗句之外的兴讽意味、一位文人的仁爱之心,看到了一个地方官对民间疾苦的共情,以及居安思危的襟怀。

若不然,韦应物又何必在诗中写:“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

对于百姓,韦应物一直是怜惜的。

所以,他才会勤于吏职,简政爱民,并时时反躬自责,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空费俸禄而自愧。

他才会在苏州任满之后,为百姓散尽钱财,连回京的路费都不留,只能寄居于苏州无定寺,最终客死他乡。

总之,彼时的韦应物,其人其文其经历,所散发出来的魅力,都已经迷住了少年白居易。

如果说,之前白居易在他的父辈身上学到了为官的勤勉、道义与忠诚,那么他在韦应物身上看到的,就是一个士大夫在为国为民之余,衣上酒痕诗里字的精神生活。

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苏州郡守或杭州郡守,此生足矣——这句话的背后,其实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像韦苏州一样的人。

或许就是在某个仰望与憧憬的瞬间,白居易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那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盛宴,便自此成了他生命中多年不曾忘怀的梦境。

或者说,那是一次美学的启蒙、一种精神的指向,在少年的心胸间,引起了绵长的共鸣和旖旎的震颤。

以至于多年后,白居易自中书舍人外任杭州刺史,任满后又掌印苏州,除却衣锦还乡、物是人非的感叹,还有一种还愿般的仪式感。

他以苏州刺史的身份,令人在苏州的一块湖石上刻下了韦应物的诗句,就像是曾经在人生许愿池中丢下的第一枚金币,终于发出了回声。

至于苏州,作为白居易少年时期旅居过的地方,数十年过去,时间的河流带走了瓦砾,也带走了金沙。

吴郡还是那片吴郡。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然而昔日少年的两鬓,已经生出了白发。

江南还是那个江南。

他看到熟悉的山与水、花与树、云与月,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一腔少年温柔凝结在笔端,尽化作多年后的诗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站在江南的风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旧时的那场盛宴,“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

但那场盛宴,注定不属于异乡的少年。

满眼云水色,月明楼上人。

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

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

悠悠沧海畔,十载避黄巾。

——《江楼望归(时避难在越中)》

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因父亲在徐州的任期已满,改除大理少卿、衢州别驾,十七岁的白居易又随父搬至衢州,后到越中求学。

从苏州,到衢州,从吴地的烟雨,到越中的云水,白居易熟谙江南的每一处风景,却始终视自己为过客。

若说江南风物之美,一分在烟雨,一分在云水,一分在楼台,那么七分则在明月。

白居易还记得,在很多个夜间,他吹灭了读书的灯盏,窗外万籁俱寂,抬头便是一钩江南的明月,荼蘼色的光辉静静地落在石阶上,如霜如雪,气息清凉,只觉人生迢迢,是那般美丽而寂寞。

扁舟泊云岛,倚棹念乡国。

四望不见人,烟江澹秋色。

客心贫易动,日入愁未息。

——《秋江晚泊》

有一次,白居易去钱塘江观潮。在扁舟之上,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秋天,孟浩然漫游吴越,夜宿建德江,也曾写下诗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而当时的白居易,似乎用一首诗就可以与孟夫子互通心曲。

他有致君尧舜的理想,有“凌晨亲政事,向晚恣游遨”的两全之梦,但能帮助他实现梦想的城市,叫“长安”。

在江南,他与孟夫子一样,只是月光下的流浪者。

孟夫子在钱塘江观潮时,留下诗句:“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

白居易也有诗记录观潮所感——

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

月明何所见,潮水白茫茫。

——《宿樟亭驿》

悠悠沧海之畔,越中的云水与清风,有着诉不尽的柔情与风流,在独上高楼、望断归路的人眼里,却是黯然失色、意兴阑珊。

因为故园千疮百孔,乡梦无枝可依,茫茫潮水,惊涛拍岸,也不可寄托世间的悲喜,预知王朝的兴亡。

好在,还有少年的志气与梦想,可以像初升的月光一样,清冽、明亮,落满整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