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生

“如何毁尸灭迹?”

女孩蹲坐在地上。应当幼稚天真的年纪,嘴里念叨着杀人越货之类的骇人字眼。加之脸上粘着脏兮兮的血和灰,凭空给她添上浓重的邪异。

若是仔细看,才能从这肮脏下面瞧出细藕般绵白的肌肤和瓜子脸蛋。

她蹲坐在地上,葱白似的指尖轻轻刮蹭脸上的脏污,仿若一只舐足的幼猫。地面生冷,咯的瘦骨嶙峋的娇小身躯一阵生疼,只是她恍若无觉,也顾不得仪态,早将从学校学来的仁义礼智信抛到了九霄云外。

脖颈处有根成人指节粗的金属仪器散发幽蓝的光,象征她已接入网络,正把刚才嘴里念叨着这句话输入到搜索引擎里。

屋外高山环伺,围困她所处的连绵矮房。窗外吹不来半点风,屋内门窗紧锁,更像个熔炉,她却像身临腊月寒冬,凭空盗汗。

有具尸体就躺在不远处,瞪大着不可置信的眼,像是死不瞑目,更像是在嘲弄女孩,有本事杀他,杀完却手足无措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往哪儿转。

她的家位于天狼洲贫民窟最不起眼的角落,浓缩整个城市最肮脏,最不可理喻的恶意。如果城市有脉络,从太空遥看而下,这脉络中流淌的绝对是脏污的颜色。

贫民窟无事可做,赚不到半分钱以糊口,因一根浓缩蛋白棒而引发的命案司空见惯。

人命在这儿像野草一样轻贱,放眼望去尽是攒动的人头。或许眼前这具躺在摇椅上的尸体放在原地发烂发臭,等上数月时间都不会有人提起、有人问津,就此被遗忘也有可能。

可人命对她来说是重于泰山的,成为杀人犯,意味着她失去了“守法公民”这一最后有价值的身份,彻底沦为垃圾堆里的野狗。将来她要么被外边的饥民生吞活剥,要么被投入大牢做苦役。

考虑到她尚且年幼,有几分姿色,情况可能会乐观一些。大概会以囚犯的身份成为某个大人物的盘中餐,那样起码能混的一些温饱。

想到那种下场她就浑身发寒,几欲呕吐。所以杀人必须灭迹,不能留半点祸患。

可烦闷压弯她的眉头,有了决心,问题却依然回避不开。杀人是一门简单的行当。口述一遍,整个过程只有寥寥数语。是她怒上心头,抄起手边小刀抵住男人的肌肤,然后刀体滑入软肉,剌开咽喉,最后在皮肤另一端留下鲜血淤积起来的斑点。

一个比她更年长、更强壮的成年男人就这么轰然倒地,失去声息了。短短半分钟不到,比她想象的要更简单、更高效。

可抹喉容易,如何让一个人合理的消失,尸体如何藏匿,又是另一门无比高深的学问。

网络上还真有不少充满恶趣味的闲人煞有其事的教人如何处理尸体,可这些法子弯弯绕绕,实行起来困难无比,看了一圈她还是站了起来,决定用最简单朴实的方法:烧。

女孩没去搬尸体,而是去掏门口机车的油箱,打来半桶汽油,显而易见,她身上没有植入体,以未成年女孩的力量来说,搬动汽油桶显然比挪动一具成年人的尸体要简单。

反正这儿不能说是一无所有,只能说是家徒四壁,就算全部烧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心疼的。

往好了想,或许大火还可以干脆结束她悲剧的人生,不留念想,再也不遭横祸,也许算是一种慈悲。

她费力搬来大桶,拧开盖子,把油桶整个倾倒,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显然汽油味刺鼻难掩,熏得她眼睛都有些迷离。

然而桶中汽油还没倾完,她瞳孔却骤然收拢,凝神望去,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

眼前那具已经死去几个小时,在熔炉样的屋内马上要发臭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万分惊骇之下,铁桶脱手,油液四溅。

一直插在男人脖颈上的那把匕首蠕动,刀刚捅出的伤口坚决地长出肉芽,挤出坚硬的刀刃。随着刀刃拖着血痕咣当坠地......尸体睁开了眼。

寒气像是一条千足的虫,沿着她的脊柱攀附而上,密集而快速,无形地将她摄倒在地,惊叫出声:“啊!”

谁能想到一个被自己亲手捅死的人会死而复生,睁开了眼睛,甚至开口说话?

他张了张嘴,声带震动,发出比干尸还要干涸的声音,缓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贫民窟建筑紧凑,人口密集。烧起来一片连着一片,你恐怕也脱不了身,要毁尸灭迹,这不是个好手段。”

女孩突然发出悲鸣,悲愤的情绪被推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抄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朝他刺去。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杀不死的人。

......

......

还真有。

一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小姑娘,就算持刀,也难说能对有心戒备的成年造成什么伤害。

哪怕这个成年人看上去也像个饿死鬼。

他双手撑桌,注视眼前的镜子。镜中人披着一件灰色薄外套,栗色短发微卷,脸庞虽瘦削而英俊,唯独少了些血色,显得有些病态。

镜子外的腿修长高挑,踩着一双靴子。除了看起来不太健康,从外貌上看挑不出毛病,相当令人满意的。

可他微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惘然。自己明明在照镜子,光线折射出来的模样却是他自己认不得的,根本就是个陌生人。

他是谁?

一个人看着镜子却认不出镜中的自己是谁,是一件极容易引发恐慌的事情,不过男人并未因此六神无主,也没有将疑惑表现出来。

一来怕她咬掉自己的舌头,二来怕她出声乱喊,他把女孩捆在椅子上用一块破抹布堵住了嘴。只是她眼神闲不住、不屈服,仿佛要用眼神作枪,将他击毙。

想来,她是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解答自己任何疑惑的。

求人不如求己,男人开始在屋里四处翻找,寻找一切可能告诉他自己是谁的线索。

屋子不大,物件不多,很快就有了收获。他将搜集出来的东西整齐码放在桌上,其中就有物件能证明他的身份:一个指节大小的仪器,一盒手术用的工具,两张卡片以及一本染了血的笔记本。

他抬头看眼女孩,又看回桌面,拿起一样物件,照着女孩的样子,有样学样贴在脖颈下边。这是终端,能够连接互联网,将电脑画面以投影的方式投入视网膜,进行操作。

密密麻麻的微小突触刺入他的毛囊,钻入肌肤。

冰凉的触感使他咽喉都为之一缩,皮肤被挤开的恶心触感仿佛重现了刚才被利刃贯穿的幻痛。

系统提示音开门见山:

“乌克·威廉姆斯先生,您的本季度账单已逾期。”

乌克·威廉姆斯,是我的名字?

系统提示像牛皮糖一样关不掉绕不开,他只得继续翻看。

看来自己是失忆了,这陌生文字倒也莫名看得懂。

系统提示信件共有两封,一封提醒,一封警告。提醒信件是上个月发来的,提醒他迄今为止已累积欠了七万元。他看得懂数字,却不认识那数字旁边的货币单位,不知道这七万是个什么概念。

警告则告诉他,他的欠款均已逾期三个月以上,如果继续拖欠,公司将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读完两封邮件,视网膜上的画面随着他的想法开始变动,男人翻看起通讯录、备忘录。

这个叫做乌克·威廉姆斯的男人没有留下什么通讯记录,而文字交流更少,收信栏里要么是高亮提醒而且没法删除的催债信息,要么是垃圾广告。

看起来,他似乎清理过终端里的记录。而备忘录、相册等涉及隐私的模块更是直接被上了锁,而且设备一直处于离线状态。

一个很谨慎的家伙。

他没有太多的收获,旋即又把界面翻回去,点开催债的账单。

他背着的债,细分下来有几个债主:一个是叫萨利的房东,这几个月以来乌克·威廉姆斯一直在装死以拖欠房租,对方的言辞也从开始的好言相劝变成咒骂,直到在最近一封邮件里扬言要弄死他。

那这个女孩就是来萨利派来弄死他的人?从外貌来看太年轻、太瘦弱了,而且一点也不专业。连毁尸灭迹都要现场搜教学,说是打手或者杀手未免过于牵强。

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孩身体微微一抖,似乎很是惧怕,眼中写满由怕生恨的意味。

他摇了摇头,接着往下看。第二个债主署名是天狼洲城市交通局。系统提醒乌克,因为欠费和恶意逃费,他将被永久禁止使用城市交通系统,直到他缴清钱款,并于萨洛扬拘留所服役三个月后,方可解除限制。

邮件重点提醒,如果他可以主动自首,那服役期限将缩短至一个月。

还挺人性化。

不过这所谓的“交通费”竟然比一个季度的房租加起来还要多,自己经常出远门?

接下来林林总总的小数目可以忽略不计,最后才是重点。

账单末尾那条,落款为联邦理工学院,点开对应邮件,校方警告他,乌克·威廉姆斯虽然以优秀的成绩修完了所有课程,在校课时也达标,却仍欠着一笔巨额的学期费用。

如果他不能及时还清将无法按时毕业,若继续拖欠,还将面临多项指控,严重时总督府将剥夺他的公民身份,投入监狱进行改造,如果拒绝劳动,身上的器官乃至植入体甚至还有可能会被拆分售卖,用以抵资。

他摸了摸自己的肾,一时无语。

一觉醒来被抹了喉,不仅变成个老赖,还面临着被噶腰子的风险,找谁说理去?

看起来,乌克·威廉姆斯绝非是一个吊儿郎当、前途无望的愚人。只不过由于穷困潦倒的经济,从而被逼到了绝路。

一个被逼到了绝路的人,毫无疑问,面对种种非难,要么昂首挺胸,迎难而上,要么在难以安枕中陷入末路的疯狂自毁中。

不知道乌克是哪种,这处境未免也太地狱了点。

梳理完情况,知道了镜子里的人是谁,他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椅子上的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

自己从醒来以后,就清楚地感受到有一把刀横插入咽喉,虽然感觉不到痛,但以第一视角看着自己的血飙一地那也够膈应的。

再之后女孩失魂落魄的在地上蹲了许久,到后面缓过神来开始学习如何毁尸灭迹,最后搬来汽油浇在他身上,整个过程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可自己就是动不了,给他急坏了。

被刀捅死起码有个全尸,要是烧成灰,怕是真死得透彻了。

虽情况凶险,记忆全无,可他眉宇间显出的不是焦虑难耐、迷茫不安的神情,反而十分平稳专注,分析情况。

乌克完全没有记忆,女孩对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反观她的眼神,女孩明显和乌克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恨不得生啖乌克的血肉。面对这种货真价实的威胁,正当防卫,杀了一了百了?

很自然的思维逻辑,但这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理由和女孩之前的苦恼一样,杀人容易清理难。就算尸体处理好了,如何让一个人在社会层面上合理地消失,是一个失忆了的人不可能做到的。

男人被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杀女孩的原因尸体是难处理,而不是基于道德伦理的认知。

看来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善茬。

既然不能杀,不如寻求和平解决的方法,让她成为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

而且,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因为女孩的样貌和镜子里映出来的乌克,在眉眼之间能找到几分相似。

他继续在终端中搜索可用信息,试图找到能证明女孩身份的东西,不过一无所获。那个加密空间他没法破解,只能退出终端,将视野转回桌面,伸手去拿桌上染血的笔记本。他注意到,此时女孩浑身抖了一抖。

他眉头一挑,随手翻看起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笔记本内侧是一些剪切出来的手写稿件和图片,上面的内容昭示了女孩的名字:莉芙,莉芙·威廉姆斯,他的,妹妹。

同时,他也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女孩要手刃自己的哥哥。

因为作为哥哥的他,也很可能正想杀死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