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能吩咐底下一个小卒:
“带王姑娘去后院夫人那里,万勿轻谩姑娘,好生招待抚慰,一切容后商量。”
接着又吩咐带另外三个瓦剌人进来。言毕又走回屋,端坐在太师椅里。
不一刻,守卫身后跟着三个身穿皮袍的蒙古人走进来。众人齐齐打量。
为首那矮个子摘掉帽子露出面孔,弯腰深深一躬朝众人行礼,然后挺直腰身,稍稍打量一下在座诸位,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主座的杨能身上。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双浓眉大眼,眸若星辰、熠熠生辉。一管通直的高鼻梁,面色略略苍白。吸引杨能注意的是少年两眉之间一道明显的悬针纹清晰可见,而宽大的脑门上隐隐伏现伏羲骨相。杨能久久未能说出话来,这可不是一个蒙古人的长相啊!
“你是瓦剌人吗?”任明率先开口吃惊地问:“你明明是个汉人!”
胡鲁格嘴角咧出弧度来:“我的生母乃江南名门,父亲是绰罗斯·伯颜贴木儿,我是他们第五子绰罗斯·胡鲁格,汉名周显庸,显是显现的显,庸是平庸的庸。”
言毕胡鲁格面露微笑,静等众人发问。
他表面平静,内心却有几分疑虑。
在座六人,有一个文官装束,其他五个都是武将。大家都装束齐整,神情莫名一致,像正在商讨什么问题。再看书案上,除了一封拆开的信件,别无他物。而那封展开的信纸背后隐隐露出有朱印封过的痕迹,这封信必然是来自官方。而且也是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的原因所在——不然,总不可能是因为他们部族过来投靠,然后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让一群亲信赶过来,他不傻,自己没那么大脸面!更何况看这封信的规制不像是来自异族的交使信函,那必然是明庭内部有所变动,是来自军方的异动还是朝廷出现官员振荡……
不待他细想,杨能抖了抖自己手里的那张拜贴开口问:“你们三个谁是头领?”
胡鲁格回头用蒙语和巴温、傲木嘎交流几句,然后再回过头来回答:
“回都督,我的两位大哥都听不懂汉话,与都督所议,皆由我作主。都督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即可!”
杨能听他说话不卑不亢,斯文得体,与寻常瓦剌人大不相同,先自信了三分他母亲是江南名门。他双臂张开撑住案沿,稍稍向前探出身子,正是一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之姿!胡鲁格暗暗收拢右手五指。
“胡鲁格,这个时节,你们既不是战后被俘,又不是和谈协定,因何突然归降?”
杨能乃是一种例行公事的问询,胡鲁格却决意要弄清楚这几人到底在为什么事为难。于是他开口说道:
“都督,战败归降乃是无路可走被迫所为,和谈归附乃是互惠互利。而今我们在这个既不是阵前战败,又不是彼此双方和谈约定的时候过来,于我们卫拉特人来说,好处自然大家都明白,不肖我细讲。但于都督来说,难道不是恰当的时节恰好来解都督面临的困局?”
杨能眼角抽了抽,余光看到左右一干人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神色各自不一。
“说来听听!”杨能只说了四个字。
“都督,我等从过了年到如今,半个多月的时间一直驻扎在宣府城外四十里。直到今天我们进到这个大厅,你们却毫无所觉。都督统率这么一个要隘,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不独如此,年前从察哈尔到大同府,一路我们与鞑靼且战且退,大明驻军几万,都无所觉吗?都督自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胡鲁格留意到右下首的一位武将手指紧握,头垂了下去,其他人也互相对视,面庞神情不一而足。
胡鲁格停顿好久,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才伸手向上指了指,轻轻吐出几个字:“天,变了!”
“你怎么知晓——”
杨信大惊失色,几乎脱口而出,没等说完,惊觉不对,又连忙住了嘴。
一众人惊诧非常,齐齐震惊地看向这个处于变声期侃侃而谈的少年。
胡鲁格听到杨信那句话,心道果然有异,一诈就让他诈了出来。
他转念又想,既然朝廷真的出了事,还能让坐镇一方的大将如此慎重讨论,决议难下,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
自己穿的是明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过了大名鼎鼎的“Judy”,又不是能大展拳脚的歪脖子树皇帝,究竟能有什么事……哦,对呀!他忽然想起,现下是景泰八年,按历史书讲,正是这一年发生了“夺门之变”,朱祁镇重新上台,紧跟着于谦被朱祁镇在崇文门外冤杀。这么大的事件,他怎么能忘掉呢!?
如今杨能满腹心事,他部下又脱口而出这句话,是不是“夺门之变”已经发生了?
此时坐在一边的陈友捋须言道:
“你这个娃娃,休得信口胡言揣测,哪里有人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降了,还摆出如此高姿态来?你这么大剌剌臆测我大明军国之事,是另有什么目的不成?”
任明也接口:“可不是,当初‘土木堡之变’后,你伯父也先左一次又一次从我们汉人手里诈了多少金银钱帛,后来又屡屡背信弃义,谁知道你们这次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诈?”
胡鲁格收起笑容,擒贼擒王嘛,他毫不理会别人言语里的讥诮质疑,却把目光牢牢锁定在上首杨能几无表情的脸孔上:
“诈与不诈,我的辩白没用,全在都督作何解读,只都督当下之困局,解——还是不解?”胡鲁格跟着迫问。
杨能掀起眼皮,迎头撞上胡鲁格光芒四射的目光。
这孩子年纪小小,面相不凡,又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他究竟哪里看出自己正处于抉择两难的境地来的。
一时堂中诸人彼此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堂
落针可闻!
“周显庸!”
杨能口干舌燥,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胡鲁格身边,俯下头看着他再叫一次:
“周显庸,显庸。”他伸掌轻拍周显庸肩膀:“伯颜铁木儿有你这等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他说罢仰头爽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