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志远害怕，无处躲藏的那种害怕，吓破胆的那种害怕，他蜷缩在病房的角落里，躲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把脸埋进膝盖，竭尽全力的减少在这个世界占用的空间。
就像小时候每个等他妈妈回家的晚上。
父亲死后，老家人争夺赔偿款，他妈妈就独自带他到了济南，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妈妈时常晚上去哭丧赚钱，他就在租来的小屋里蜷缩着等着。
母子俩相依为命，他妈妈经常说，“命苦啊，苦过黄连。”又说，“小来，你好好上学，妈以后就指望你了。”
死了的父亲、哭丧的娘，姬志远敏感而自卑，受了欺负也不敢说，他怕妈妈担心，但更害怕他妈妈因为他也受人欺负。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虽然并不十分聪明，但成绩总算还不差。
高考成绩下来后，姬志远想报考省外的大学，想走的远远的，最好是像石河子大学这种，去一趟要坐五六十个小时火车的边疆。
那儿没人知道他没有父亲，没人知道他母亲哭丧，那儿阳光灿烂，那儿鸟语花香，那儿没有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没有在角落里蜷缩等待的黑暗。
但他最终在妈妈哀苦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知道他是妈妈的一切，他是妈妈唯一的依靠，他不能当叛徒。
最终在济南，在妈妈眼前上的大学；在学校里，他尽量隐藏，没想到还是让同学知道了妈妈哭丧人的职业。
他怨，他恨；他怨妈妈为什么不干点别的，哪怕摆个小摊也好；他恨他自己不够坚决，哪怕再狠心一点他就远远的走了。
他自卑，他苦闷。
他更孤独。
这时候张杰出现了，像一道光，张杰常说，“英雄不论出身。”
这话直接说到了他的心里。
张杰还给他介绍了女朋友，一个时而冷酷、时而笑语嫣然的精灵。
他就觉的，为了这些，他可以献出他的全部。
所以，张杰带他打台球抢七赌钱时他没拒绝，女朋友让他买手机时他没拒绝，张杰让他借网贷时他还是没拒绝。
多像一个甜蜜的梦啊。
可问题是，是梦终究会醒，网贷终究要还，光也会灼眼。
当他再也拿不出钱来的时候，张杰告诉他可以去偷，可以在学校偷自行车，也可以回家偷他老妈的存款，他做不到，他终于又想起了妈妈那双哀苦的眼睛。
于是女朋友就像扔一块烂泥一样扔了他，张杰再也不说“英雄不论出身”，改骂傻逼。
眼看网贷即将逾期，他用手里最后的几百块钱租了电动车，避开同学，在晚上送外卖。
送外卖的时候，他跟同组的一个同龄人混的熟了，郁闷到极点的时候，他也会把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说他遭遇的背叛，说他背负的债务。
哥们却说他让人设了局，正经人谁带着兄弟赌钱啊，正经人也没有在赌场找对象的啊，正经老实人不是进厂就是送外卖了。
他气不过，也去找过，张杰却威胁他，要是敢找麻烦就去弄他哭丧的老娘。
他不敢再找了，他更加的憋屈苦闷。
他拼命送外卖，却根本填不上网贷，于是催收电话来了，一个接一个。
直到有家网贷的催收人员说要带着录像设备上门，要找家属、社区了解情况，他终于崩溃了。
他一直是妈妈唯一的希望，他不能让妈妈失望。
不能让妈妈失望。
不能让妈妈失望。
不要告诉她。
不要告诉她。
“啊！不要，不要……”
……
李红兵真摇来了人，七八辆面包车堵在了商城步行街的两边，呼呼啦啦下来了二三十号人。
刘建国也来了，王伟赶紧去扶他，孙姐眼睛通红，状若疯狂，拉住王伟厉声嘶吼，“说，谁是张杰。”
外卖小哥一边拿过手机给孙姐看照片，一边说，“婶，别着急，他就在台球厅里，王哥跟我一直在这盯着呢。”
王伟默默点赞，为了一个认识并不久的朋友，小哥单也不接了，下了线一直在这里守着，要知道台球厅既然敢涉赌，就绝对不好惹，这小哥仗义啊！
孙姐死死的盯着照片看了几十秒，像要把张杰的长相刻进脑子里；确定不会认错了，直接就往台球厅里冲。
大家伙赶紧跟上。
“星期八”台球厅有两个房间，加起来一百多个平方，摆着十二张台球桌；房间里灯光明亮，烟雾缭绕，十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围在三四张台球桌周围，一边叼着香烟，一边紧张的盯着桌面上滚动的小球。
孙姐迅猛至极的冲了进去，略一打量，未等这群年轻人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薅住一个人后脑勺的头发，发出了一声好似不是人声的嘶吼声，直接就把这个人薅平了，摔在了地上。
跟着后面的王伟仔细辨认，才认出让孙姐薅倒的人是张杰。
张杰从被薅头发，到平躺倒地，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卧槽！”
他都懵了，任谁这么让人薅平了摔倒都得懵，不光懵，五脏六腑都得打鼓，脑袋里钵儿磬儿也得响一会。
趁着张杰暂时失去了战斗力，孙姐一屁股蹲坐在他的肚子上；张杰“嗷”了一声原地弹了弹，孙姐的大巴掌雨点般就下来了，她一边扇一边咬牙切齿的喊，“你敢害我儿子，你敢害我儿子，我打死你，打死你。”
屋里的十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来寻仇了，一个光头的家伙跃起来就要踹孙姐的头。
王伟早就防备着了，拿出小时候让狗撵练出来的速度，猛的一个加速撞在了刚跃起的光头男的怀里，王伟一个腚蹲坐在了地上。
光头男则根据力的相互作用原理，飞了出去，撞在了一张台球桌上，又反弹到地上，爬不起来了。
李红兵带着人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刘建国颤颤巍巍的把王伟挡在了身后，又颤颤巍巍把他的确诊单拿了出来。
这么严肃的场合王伟差点笑出来，“这老哥真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