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午两三点,黄阿德估摸着大家饿了,带着几个街坊,又端一碗碗榨粉来,众人的午饭算潦草有了着落。
这也意味着,关于莫惊冬丧葬的讨论,也从这顿下午饭正式开始。
按照本地习俗,请道公、做道场是必不可少的。但因为是英年横死,不能大搞,头三和头七两日请街坊邻里吃饭就是,八音吹打弹唱和唱戏都免去。
卖席巷人家的红白事,向来在骑楼下摆桌摆酒,因此场地也不用特地定。巷中的李老舅家就是出租酒席桌椅板凳的,逢年过节或是大宴,老蒲镇人家请的厨师基本都是黄阿德,因此这些问题,莫惊春都不作他人想。
关于莫惊冬出殡火化日子,阿颂爷等几位叔伯选了几个,让莫惊春自己决定。
莫惊春捏着那张薄薄白纸,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八月二十二上。
莫惊冬是八月二十二生人。
莫星河挨到他怀里,小小的手指点到莫惊春正看着的八月二十二上。
他的手指和虎口处不像别的同龄孩子那般稚嫩,有些轻微的伤痕,还有脱皮的地方。
莫惊冬去年和他视频的时候,给他看过莫星河认真扎一只竹架的样子,发过莫星河扎的三寸狮头的照片。骄傲笑说:“你看看你这个侄子,和你小时候一样!四五岁就非要自己做东西,做得还不错吧?!”
莫惊春圈着小小的孩子,或许是有风吹过,那张白纸微微发颤。
生日来,生日去吗?
“头尾圆满,我和几位叔伯也是这样建议的。但现在你们家是你话事,你做主决定就好。”
莫三爷的烟锅磕在地上,叩叩作响。
莫惊春低头看莫星河。
莫星河也抬头看他。
幽黑沉静的眼,像浩瀚的星河。
这么小的孩子,知道这日子是什么意思吗?
莫惊春又恍惚起来。
“就八月二十二吧。这个日子最近,早点料理完,我早点带星河去BJ。”
莫惊春用朱砂笔在八月二十二上打个圈,交还给莫三爷。
莫三爷啵啵抽着烟,透过升腾的烟雾,看了莫惊春半晌,垂下眼。
人死之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
除了衣物和常用品,逝者生前睡过的床最好也是拆了扔掉——其实按照习俗,也是要烧掉的,但现在不提倡大件物品的焚烧。
晚饭后,黄三嫂让莫惊春把莫星河送到榨粉店,“几个小萝卜头每天晚上都是在我家看新闻联播的,一起洗澡了再回去,你九点之前不要关门,星河仔会自己回去的。”
莫惊春也听说小巷子里有个小萝卜头分队,巷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家长们轮流集中照顾。莫惊春自己也是这么长起来的。榨粉店离纸扎铺也不远,莫惊春把人和换洗衣服送过去了,回家独自拆莫惊冬的床。
卖席巷四号不过是两层小楼,一楼层高三米五,挑高显宽敞。二楼最矮处只有两米,往上就是缓斜的青瓦顶。只有前后两侧墙有小窗,中间楼梯处有天井,显得阴暗,略微压抑。
好在卖席巷双号数这一排占了街道的优势,东侧是卖席巷,西侧是老城区主要街道之一,两侧都建成骑楼样式。有商铺因此东西两侧都开门,或是将一楼分割成两间店铺,方便出租。
很少像莫惊春他们家一样,只开东侧一端的。
二楼被划分为四间房,其中一间全然昏暗,只做储藏室。
莫惊春走了十年,他的房间还被父兄保留着。
父亲走后,父亲的房间又被莫惊冬好好保留,他自己和莫星河挤在西侧房,一张一米五的木床,父子俩睡。
等莫惊春拆完莫惊冬的床,把床板床柱一块块搬下楼,请收废旧的三轮车来拉走,正好晚上九点。
莫六叔把莫星河领回来,交待莫惊春家中所有的灯要点一夜,免得莫惊冬魂归看不到家里的路。再深深看了莫惊春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走了。
莫惊春送别了所有人,卷闸门一拉,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他和莫星河两个人。
莫星河早就困了,黄三嫂原本本想让他和黄家的两个小孩子一起睡,但莫星河不愿意。
莫惊春躺上十年没睡过的床时,还是觉得恍然身处梦境之中。疲惫在他的四肢和血管之中嚣张流窜,他的骨头沉得厉害。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好像经历过了两辈子。
大哥突然没了,许多问题像一团乱麻,被时间流水猛地一下子冲到他的脑海里面。
莫星河肯定是要由他来抚养的,他责无旁贷,他的收入也应当负担得起带他一起生活。可白日里没空细想过的问题,在此刻安静下来之后,桩桩件件地从一团乱麻里被他摘出来。
带莫星河去BJ的话,他上学的问题要怎么解决?他是不是需要在BJ买房子,才能给莫星河挣一个入学资格?莫星河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哑巴,但他确实也不开口说话,那学校要怎么安排?总不能送到残障学校,他又不是残障人士。这么小的孩子能适应新环境吗?能交到朋友吗?他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平常又有什么生活习惯?
莫惊春没养过小孩,六岁的孩子交到他手里,他甚至惶恐不安。
在这不安中,他右手突然不受控制蜷缩,左手怎么去掰,都掰不开。
身侧一重,温软的小小躯体紧紧挨到他身边来。
这一整天,他都好像不愿意离开他,一直想要紧紧挨着他。
或许是知道只有他可以依靠了,心里充满不安。
莫惊春心中五味杂陈,深深呼吸,缓解渐起的症状。到现在才想起来,莫星河能不能理解死亡这件事情。他甚至忘了问,莫星河那时候怎么也会在医院的?大人们没有道理把一个小孩也带去医院,那莫星河是不是亲眼目睹了车祸的发生,被一起送到医院去的?那之后他需要请心理医生介入吗?怎么介入?莫星河也不说话。
虽然疲惫,但莫惊春脑海翻腾,没法入睡。
怕自己翻来覆去又唉唉叹叹的惊扰莫星河,莫惊春索性披衣起床,到一楼铺子,继续扎白天没扎完的纸马。
白天的纸马,他连骨架都没完成。当时心里纷纷乱乱,他拼命压抑心悸,内心暗示自己放轻松,焦虑的症状才没那么明显,至少没有明显到引人注意。
但此时僵硬得像鸡爪似的右手抖得连竹篾都抓不住。莫惊春不管怎么深呼吸,或是弹动手腕的皮筋,都放松不下。
他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吃药,只有吃药才能缓解这样的躯体化症状。
但他不是很想,那些处方药总让他分辨不清现实和幻境,让他的脑子像在半空一样飘飘荡荡,情绪莫名在最高的临界点上游移。
可他就算不想,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好像他的女朋友要跟他分手,他被承诺的职位被人占据。
莫惊春忍耐着,最终还是站起身,以一杯温水送服两颗小小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