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莫惊春和楚慈青刚结束上一个剧组的工作,楚慈青原本就是要送莫惊春去机场,飞下一个剧组的。
也好在还有一趟飞往南市的深夜航班,莫惊春能赶得上。
登机前,楚慈青用力拥抱了一下莫惊春。
“你好好的。”楚慈青说,“等你处理完家里头的事情,回BJ了,我再找时间去你那儿把我的东西搬走。”
这么多年了,都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地过来的,很多东西怕已经都分不清最初的归属。
莫惊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听到登机广播,浑浑噩噩地被楚慈青推了一把。
像收到一个指令,一个助力,他机械交替迈腿走路。
短短一夜,恋情、事业、家庭遭遇变故,莫惊春一路头重脚轻,仿佛处在混沌的梦境中,空气沉重而凝滞,张口喘息才能抢到一丝稀薄的氧气,让肺鼓起,好叫自己不会窒息。直到在座位坐好,他脑子还好似漂浮在天灵盖外头,完全感觉不到四肢躯干的存在,全靠微薄的意志丝线一样牵着。
他也一时想不清楚,有东西从握紧拳的指缝中流走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分明没有东西被包裹在掌心里头。
坐定之后,又有信息来。是先前那个年轻男人,头像是一轮黄澄澄的太阳,不知道是日出还是日落。
他询问他明天能不能搭最早班机回来。
莫惊春看到消息,似冷水兜头一浇,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或许最不好的情况已经发生。
短短两分钟里,他几乎无法挪动僵硬的手指打字,尝试好几次,才触碰到屏幕。
“我已登机。”
莫惊春告知航班信息。
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后他就能站在南市机场。
对方回得也很快。
“我安排一个友仔接你。”
两秒后,又飞来一条,“牙医七叔的崽,你不记得他长什么样的话,按最肥的那个找。”
接下来再无法沟通。
落地时候果然有个胖乎乎的年轻人等在接机口,莫惊春看着他和牙医七叔像足了八成的脸,关于在卖席巷成长的回忆涌上心头。
林林总总,纷纷乱乱。
在刚踏回故土的这一刻,好像是撕开了过往的一道口子。
“春哥,多年不见了啵。还记得我咩?七叔家的肥豪啊。你走的时候我还小小个,可能你都没印象了捏。”
音调弯弯绕绕的南普口音十分亲切,牙医的小儿子笑得憨厚,同时又小心觑他的脸色,多少有点安慰他的意思。
莫惊春无心寒暄,敷衍应答两句,问肥豪,“我哥怎么样?”
肥豪招呼他上车,揉着圆头鼻,“阿枕哥在医院啦,我们直接过去吧。”
莫惊春再问他大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肥豪抓着方向盘,含糊其辞。
“等到医院再说吧。”
莫惊春的心便沉了下去。
也不好再影响开车的肥豪。
午夜的路上并不空旷,亚热带地区的城市,丰富的夜生活从宵夜开始,似乎还被评过全国最晚入睡的城市。莫惊春怔然看宽阔平坦马路两旁,高楼光影斑斓,流光溢彩,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哪个城市。
直到半个多小时后,车子路经卖席巷的路口。莫惊春看到熟悉的古旧街景,才怅然回神,知道自己要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
车子一头扎进医院,肥豪带着他穿过急诊门诊大楼。
莫惊春以为肥豪会在某一扇病房门前停下,但他脚步一直没停,直接带着他穿过了深夜仍旧热闹的急诊门诊大楼和住院部。
越走越偏越空旷,路灯越少,夜色越浓重,夜风也越冻人。
在医院偏僻的一角,离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只有一个二层小楼,没有显眼的标识。小楼后还有三间并排的临时活动板房。板房门窗紧闭,只有其中一间有惨白的光从门缝底下泄露出来,空气里混着香烛焚烧的焦苦味。
那是莫惊春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死和生,阴间阳界,靠着那味道隔开。
莫惊春脚步停滞了片刻,下意识不想再走近。
蓝色彩钢板房前的空地上已经或站或蹲了好几个人。莫三爷、莫六叔,还有一些莫惊春无心分辨的亲友四邻,他们沉默着,偶尔低声交谈。等莫惊春到近前了,才都站起身,围到莫惊春附近。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仿佛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尴尬的安静中,只有板房里大型制冷设备的嗡嗡声在轻微持续作响。
“洗手洗脸先。”
莫三爷低声吩咐。
有人把莫惊春带到角落的露天洗手池,给他开了水龙头,他就顺从伸手。
水冻得刺骨,莫惊春怎么搓洗都热不起来。迟钝的痛感顺着手臂窜到心脏里,他的心脏几度紧缩,缩得喉头也近乎痉挛,咬紧了牙关忍着,根本不能出声和人说话。
有人给他塞了一手红包和一手硬币,久远而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莫惊春捏着两个拳头里的东西,因为不安游离了一路的脑子反而在这瞬间清醒了。
他不用问这是要做什么。
他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痉挛上涌,炽热的血液冲鼻冲脑,细密的针一样的酸涩用力刺在他的鼻后、双眼、脑中,疼得莫惊春的身子晃了一晃。
“唔好喊佢名啊,俾佢好好上路。(不要叫他的名字,让他好好上路)”说白话的莫三爷,声音放得很轻很低,完全不是平常撞钟一样的音量。
莫惊春也分不出是谁把他轻轻推到板房门前,他顺着那推带走过去,盯着那扇蓝色的门,在那一刻,起了转身落荒而逃的心思。
不见,就不会在,就不是真实的吧?
“蓝姑带衫嚟了,你慢慢帮佢穿,唔好屈着佢手,阿枕会帮你嘅。(蓝姑带衣服来了,你慢慢帮他穿,不要折到他的手,阿枕会帮你的)”莫三爷又轻柔交代。
门被里面的人打开,呛人的香烛纸钱焚烧味伴着香烟味扑面而来。莫惊春屏住了呼吸,看见遮挡的帘子后,有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开门的青年人一身蓝色一次性手术服,防护帽和口罩之间只露出一双大而沉稳的眼睛。
“稍微清理了一下,洗脸洗手最好是你来。”
这声音莫惊春认得,是先前通知他的年轻人。南普口音不重,像他的眼睛,说话沉稳而严肃慎重。
阿枕。
莫问枕,三爷的孙子,算起辈分来是他的堂侄子。看样子是子承父业,年纪轻轻就进殡葬行业了。
莫问枕带着莫惊春往帘子后走,轻声说:“我不懂你还记不记得怎么办事,不然就我说一样,你跟着办一样。”
莫惊春没办法有反应,他只是愣在那里,呆呆看着转运床。
他大哥莫惊冬软绵绵地躺在那里。
莫惊春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大哥好像只是面色惨白了些,肿胀得厉害了些,看起来好像跟睡着了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的后脑凹了下去,呈现一个诡异的平直得像方块一样的形状,平平躺着。他身上盖着的白布有几处往下凹陷,像往白布里填充不够棉花,高大的身躯干瘪得像没有骨头支撑。
莫惊春今天忙于工作,晚饭没怎么吃,又因为变故奔波一路,胃里其实早已空空。但如今见床上那个——他都不敢认是不是他大哥的尸体,抽搐起来的胃翻涌不止。
“泥头车刹不住,全身骨头都被撞碎了,但好彩还有个全尸。”莫问枕像是怕惊动熟睡的人一样,低声说话,“你把钱币放他手里,交待他打点沿路鬼差,然后上个香,给他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