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攥日

昆吾山脚,万道金霞撕开清晨的薄雾,远山的朦胧都变得清晰可见。

“黄帝,前方是蚩尤大军!”

神情惊愕的风信子飞奔来报。

众将簇拥着黄帝离开军帐来至高处,果见远方平原上,漫山遍野皆是列阵齐整的蚩尤军队。

“蚩尤怎么敢擅自使用这旗帜!”

姜榆罔的目光落到荒原上迎风招展的蚩尤军大纛上,不由得怒发冲冠,气的浑身颤抖。

那旗帜上赫然织绣着首昂角尖、身健蹄硕的猛牛图腾,鲜红得像熊熊烈火在燃烧。

正是烈山氏世代沿用的“炎帝”大纛,象征着神农一脉统御九隅的无上权威和尊崇。

“诸位以为应当如何迎敌?”

黄帝拖着甲胄摩擦的骨响,大马金刀的坐在青石上,就地召开军议,众将也纷纷盘膝坐下。

“我军士气高昂,兵多将广,索性直接排开阵势,与蚩尤决战!”

大鸿当即开口,眼中闪出凶戾,手已经按在石锤上。

“正该如此!哪怕九黎兄弟真有铜头铁额,三头六臂,一样将他们斩于胯下!”

或许是受到气氛感染,皇直、稽鬼等黄帝将领轰地齐齐起身支持。

烈山氏三大武士头领却皆有些迟疑,他们曾与蚩尤多次交战,深知九黎兵之强悍。

秦穆皱眉劝阻道:“九黎军皆装备铜制甲兵,锋锐远胜我军,又有巨人夸父族相助,正面决战恐怕......”

“秦头领,有熊氏军队还未尝一败,与烈山氏不同。”

桀骜不驯又骁勇善战的封胡当即打断秦穆,看向烈山氏诸将的眼神有溢于言表的轻蔑。

阪泉之战时双方早交过手,同为烈山氏武士头领,姜钺虽然无谋,好歹还算勇敢,而秦穆,留给他的印象唯有默默无闻。

此刻秦穆摇身一变成为盟友,又未战先怯,畏敌如虎,在军议上散布消极避战的主张,更是让他不屑。

秦穆面色有些难看,但他知晓有熊氏在黄帝率领下屡战屡胜,生出骄矜亦在所难免,大敌当前,不是置气之时。

他仍谨慎建议道:“不妨先派出先锋部队试探,再决定是否全面开战。”

“我愿率豹军为先锋,好叫九黎氏见识一番我有熊氏战士的武威!”

封胡立马抢声,唰地擎起石矛,逞亮的矛尖在耀眼的日光下绽出冷芒。

“若大将力牧在此,定会赞同秦统领的意见,不使大军轻易涉险。”

缩在角落里记录、并未参与军议的仓颉忽然幽幽叹息。

这番低语飘入秦穆耳中,他心头一动,将力牧之名默记在心。

“众将听令!”

黄帝威肃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战意汹汹的面孔:“列阵,迎战——”

战场位于一片广袤荒原,南北长约三十里,东西宽约二十里,地形复杂多样。

黄帝来回踱步,俯视观察山川河流的走势,不断发出指令,排兵布阵。

......

时近正午。

天色苍黄,日悬当中,荒原战云密布,气氛凝重如铅。

牛角号雄浑的声响传遍旷野,浩浩荡荡的军阵犹如漆黑翻卷的长龙,旌旗绵延数里,卷沙走石,尘埃漫天遮蔽骄阳,严整的阵势缓缓成型。

联军共三万一千众。

黄帝将由熊、罴两部组成的中军背靠昆吾山,布设于一处斜缓半坡上,操持星斗七旗阵。

坡前平原,列阵的是手执石矛重盾、借助沟壑设防的軀部与虎部前军。

蛮兽或伏于巨石后,或隐于浅草中,随时准备冲击蚩尤军阵乱其部署。

右翼分散在南端谷口至樟林边的开阔区,是高举各色图腾旗的同盟小部落联军。

左翼军向前突出,是陈兵丘陵地带、满怀复仇战意的烈山氏大军,姜榆罔特意请命,将军队前置。

挨着左翼的是跃跃欲试的封胡豹部先锋,狼部军挟短弓弯刀落于军后,随时准备驰援各部。

“全军开拔——”

无数穿着藤靴的双脚迈过干燥的大地,镶嵌兽牙、爪尖皮盔的武士长们高擎着石矛呼喊,身后成千上万的士卒跟着嘶吼。

浩浩荡荡的大军徐徐推进,脚步声连成一片轰轰隆隆的齐响,连绵不断的旌旗,飘扬着向前翻涌。

荒原对面,约三万三千众的蚩尤军,早已严阵以待。

蚩尤及八十一兄弟带领的八千九黎氏精锐居于中央,列阵荒原东侧。

正对烈山氏的敌右翼是发饰贝壳鱼骨、腰系海藤的东夷族百部联军,侧前方楸树林周围环绕湿地沼泽,还隐匿着肤色黝黑、高颧猴腮的三苗战士。

敌左翼军队数量稀少,仅数百人,却是高大粗犷的夸父族战士。

“刑天,已饶你性命,为何再次作乱?”

身披玄黄犀甲、英武威严的黄帝高举轩辕剑,遥指夸父族军阵,高声怒斥。

“公孙轩辕,我不服你!”

刑天奋然举步,地动山摇,乳目满是桀骜不驯,脐口吼声如雷震:“这个理由,够不够?”

“你还是不明白自己因何失败。”

黄帝摇了摇头,微微虚起的深黑色龙目中满溢失望和愤怒,沉声道:“为帝者最需要的不是武勇,而是造福大荒的诚心和本领。”

“公孙轩辕,断首之仇,夺帝之恨,今日便与你了结!”

刑天重盾用力往地面一顿,砸起沙砾四溅,右臂擎着寒光凛冽的开天巨斧:“等我砍下你的头,看你能否再说这些可笑的伪善话!”

“哈哈哈,此话在理,轩辕小儿,谁说统一大荒的九隅之主,不能是我蚩尤?”

蚩尤仰天大笑,深赭色眼瞳中燃烧着不加掩饰的野心和欲望。

挺立的青铜大戟在灼热骄阳下,反射出独属于金铁的瑰丽光泽与锋芒,似要与天日同辉共鸣。

“姜黎蚩,你残害同族,霍乱九隅,完全违逆了先祖神农仁慈爱民的教诲,有何资格妄用炎帝大纛?”

姜榆罔见到蚩尤,怒不可遏,手握赭鞭站出阵前。

“榆罔,你败军阪泉,又对轩辕俯首称臣,早已令炎帝尊名蒙羞,烈山氏五百年荣耀皆因你暗淡无光,有何颜面斥责我?”

姜黎蚩?好陌生的名字。

陌生到他险些遗忘这是自己的本名。

蚩尤并未看向姜榆罔,而是低垂眼睑,轻轻摩挲着戟把上微不可查的凹纹。

那是一朵狂舞燃灼的火焰。

姜榆罔的喝斥戛然而止,他神情一滞,蓦然间有些发怔,微阖住哀伤愧疚的眼眸。

但下一秒,他就重新睁开眼睛,黑瞳又满是清澈。

姜榆罔一字一顿地说道:“黄帝生有异象,兼具德行和才能,智慧和勇气都卓绝,又能仁慈爱护百姓,是天命所谕统御大荒的人皇。”

“天命所归的人皇,又如何?”

蚩尤低低地笑了,他昂起头,凝视着苍茫旷远的高天,金红大日照射得他眼眶都流下滚滚热泪。

朝着天穹那灼灼日炎。

他轻轻地抬起了手。

继而张开五指,缓慢但无比坚定地,将太阳——

攥进了掌心。

“天命,被我捏死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霎时间。

天地无声。

辽阔荒原的一切喧嚣都重归死寂,风中只剩蚩尤狂狷桀骜的大笑。

终于,他停下笑声,扬起手臂。

迎着广袤碧空。

迎着周身千百道震撼的目光。

迎着神思恍惚的炎帝榆罔,面沉如水的轩辕黄帝,和瞠目结舌的无数炎黄同盟战士。

高高举起了青铜大戟。

直指天际。

蓦地,九黎、夸父、三苗和东夷军阵,爆发出有如山崩海啸般的热烈欢呼,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