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二年,九月,陕西壅县。
壅县,这个曾经繁华的小镇,如今已是一片废墟。连年的大旱让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百姓们生计断绝,朝不保夕。朝廷为了辽东战事,加重了赋税,许多人不堪重负,逃离了这片土地,而留下的人则要背负起逃走者的赋税。一些百姓最终选择了造反,他们冲进了县衙,打死了县老爷,抢走了官府和大户的粮食。然而,官军的镇压随之而来,双方激战了一个月,造反者多数被杀,少数逃走。杀红了眼的官军在壅县烧杀劫掠,无辜的百姓也未能幸免。官军带着抢来的钱粮和挂着的人头满意而归,只留下少数幼小的孩子,在家人残破的尸体边嚎哭,等待着饿毙。
苏恒走进壅县时,风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恶臭,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几只乌鸦在枯树上哀鸣。两旁的房屋破败不堪,墙边靠着一些已经风干的尸体,没有头颅。苏恒从门口向院内望去,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恐怕也没有活人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仔细查看,然后又对比了一下本地的地形,略显失望地收了起来。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颗杏仁大小的物件,悠悠地闪着金光。
“明明显示就在附近,我在几十里地转了三天,怎么连个活人都没看到。”苏恒有些恼怒,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踢向远处正在啄食干尸的乌鸦。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啪”的一声,飞出去的石子竟然在一声脆响后被弹了回来。苏恒一愣,走过去查看,乌鸦见到有人直接飞走。然而在乌鸦飞走的时候,苏恒一眼看到远处墙边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有人!终于看到人了!”苏恒兴奋之下奔了过去,到了墙角一转弯,就看到有个不大的身形边跑边回头看,有些虚弱,跑得并不快。苏恒飞奔几步,赶上一把抓住了此人。
“哇!官爷!饶命!官爷别杀我!”没想到竟然传来一阵稚嫩的女声。苏恒拉过来一看,竟然是个小姑娘,大概十三四岁,蓬头垢面,衣服破破烂烂,两个眼睛大大的,还有泪水盈出。
“我不杀你也不害你,但我问你的话你要老实回答。”
小姑娘一听不杀她,哭泣慢慢停了,抹着眼泪磕磕巴巴地说道:“官,官爷你问吧。”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
“我是本地壅县人,我叫杨抚,家里人都叫我小抚。”
苏恒本来想问你家里人,但看看壅县这个状态,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于是换了个问法。
“你一个人吗?”
小抚迟疑了一下,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苏恒自然看出了她在说谎,也没有点破,接着问道:“这县城里人也没了,吃的也没了,那你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吃死人吗?”
小抚忙不迭地摇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类似弹弓的东西。
“我打乌鸦,老鼠,还有虫子可以吃。”
苏恒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今天吃东西了吗?”
小抚摇了摇头。
“刚才那只乌鸦是我今天发现的第一只,现在死人都快烂没了,乌鸦也来得少了。”
苏恒没说什么,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粮,递给了小抚。
小抚先有些惊喜又有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猛地摇头又摆手。
“不敢的不敢的!怎么敢吃官爷的干粮!使不得使不得!官爷您吃您吃!”
苏恒笑了笑,把干粮塞到了她脏兮兮的手里。
“快吃吧,我还有很多呢,而且别叫我官爷,我不是官兵,跟你一样是老百姓,叫我大哥就好了。”
小抚怯生生地看着苏恒,又看了看手里的干粮,麦香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她的鼻腔。她心脏砰砰地跳了几下,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吃到正常的食物了。最终忍不住咬了一口,用力咀嚼了起来。
吃完一口后,她却没接着吃,而是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苏恒。
“官,官,不是,大爷,我可以带回去吃吗?我不舍得一次吃完,我想多吃几顿。”
“没事,你带我去见你们一起的朋友或者家人,我多给你们几块干粮。”
听到这句话,小抚的瞳孔猛地变大,吓得一面摆手一面把干粮递了回来,说话也带了哭腔。
“不是!大爷!我不吃了我不吃了!我真的一个人!真的一个人啊!你要抓就抓我走吧!我真是一个人!”
看到她眼泪鼻涕横流的样子,苏恒愣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接过干粮,只是笑着退后了几步,然后向两边抬起两手,像个稻草人一样转了两圈。
“小抚,你看我像那些杀人的官兵吗?”
小抚看着穿着朴素一身麻布衣的苏恒,愣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那我像那些地主大户,或者衙役官老爷吗?还是说我像土匪?”
小抚也摇了摇头。
苏恒放下双手,看着小抚郑重地问道:“那我像坏人吗?”
小抚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她摇了摇头。
“大爷你不像坏人。”
苏恒笑了,他走了过来,摸了摸小抚的头,轻声说道:“大哥其实有件事请你们帮忙,如果你们能帮我完成这件事,我就可以救你们,也可以改变这个无道的天理。”
苏恒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如果你们帮不了我,我也会留些干粮给你们,让你们好过几天,日后我完成了这件事,我还会回来找你们,把你们救出这个地方。”
小抚看着苏恒,咬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苏恒见她这个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包袱里又拿出三块干粮,递给了小抚。
“小抚,这几天我转了很多地方,连个活人都没见到,能碰到你也是缘分。这个吃人的畜生世道,平常人想活着已经不容易了,你有难处我不怪你,这些干粮好拿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能挺到我事成那一天。”
然后苏恒收拾好包袱,像抚子摆了摆手,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却被拉住了衣服,回头看去正是小抚。
“大爷,我带你去见我朋友。”
两人走了不远,小抚带着苏恒进了一处院子,然后绕到后院,回头又看了半天,确定没有人后把地上的土踢开,拉开一个木板,下面竟然是个地窖。
地窖里面漆黑一片,两人进入地窖后苏恒不免有些怀疑,这地方阴冷潮湿,根本待不了人。然而小抚并没有停下,又往前走了一段,上了一个梯子,小抚敲了敲头顶的木板,然后木板被拉起,伸过来了几个小脑袋,传来几句稚嫩的女童声。
“小抚回来了!”
等苏恒爬了出来,看清楚是这里其实是个柴房,应该是通道了另一个院子的最里面,而柴房里有三个和小抚年级相仿的女孩,一样也是蓬头垢面穿的破旧不堪,几个女孩呆呆地看着苏恒,又用不解的眼光看向小抚。
小抚完全没在意这些目光,反而有些自豪的说道:“我给你们带回来吃的啦。都是这位大爷给的!”然后很自然地把干粮拿出来分给几人。
几人都不敢接,过了一会其中两人一把将小抚拽到一边,小声在问些什么,小抚则咧着大嘴说道没事的没事的,这大爷是好人,他想找我们帮忙。而那两人似乎有些埋怨小抚,叽哩哇啦几个小姑娘就这么在一旁说起来了。
剩下那个小女孩瘦瘦小小的梳个小马尾,皮肤白白的有点怯生生看起来很内向,她似乎想请苏恒坐在柴房里仅有的一个完好的椅子上。然而又不敢大声说,只敢小声嘀咕并且用手拘谨得比划着。
小抚看起来终于说服了那两个小姑娘,于是小抚走了过来,开始给苏恒介绍。
“她叫周沫凛,我们都叫她小凛。”小抚首先介绍的就是那个内向包子头的小女孩,小女孩拘谨的冲苏恒行了个礼,看起来很懂礼貌。
“这个叫袁千明,我们都叫她千明。”然后是拉开小抚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开朗,额头又大又亮,梳了两个长长的马尾辫。
“谢谢您的干粮啊大爷。”小明看起来大大咧咧,也弯腰行了个礼。
“这个叫江小葵,我们叫她葵姐。”最后介绍的是个个子较高的女孩,长得温柔甜美,发育也比其他几个小女孩要好一点。
女孩子很礼貌的行了个礼,对苏恒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
苏恒看着一屋子的小女孩有些不太适应,他来到这个区域后看到的都是破败,战乱,死人。突然看到几个可爱的孩子让他不太适应。
“啊,我,嗯......”苏恒有些尴尬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憋了一会才说道:“你们还没吃东西吧,先吃点干粮吧。”
小抚一拍脑袋:“对奥,先吃东西啊,咱们好久没吃到馍馍了,来一人一个。”
然后她忙不迭的给几个女孩分馍,几个女孩拿到手里后似乎有点不敢相信,馍馍虽然已经凉了,但对她们来说太久没有吃到这种细粮了。但她们似乎又有些怀疑,都看着手里的馍,又看着苏恒,一时都没下口。
然而旁边的小抚却已经大口吃了起来,也没有像之前说的什么分几顿吃,几口就把一个馍吃光了,然后还舔了舔手指的面渣,一面嘟囔着好吃好吃。
其他几人看到小抚的样子也有些忍不住了,都开始吃了起来,看起来都是有些饿了,很快都把手里的馍吃完了。
吃完后几个人和苏恒说起了壅县这两个月的经历,今年大旱收成很差,官府却又加了赋税,那些大户却不用交,只要这些小户老百姓交,老百姓活不下去造了反,最后造反的人不但杀了县衙的人和大户,又回头来抢那些普通百姓,官军来大家以为有救了,没想到官军比造反的人还可怕,杀光造反的人后就开始挨家挨户杀人抢钱抢粮,还要把大人的人头砍掉拿走,不分男女老小。很多孩子被父母塞进地窖想保命,却被搜了出来杀了,这几个小孩从小在一起玩,当时就一起跑到了小时候总玩的山洞里。后来县城里安静下来她们也不敢回来,直到山上流民山贼也多了起来,抓到小孩直接吃掉了。吓得她们几个才跑回县城,转了几圈躲在这里。身上带的粮食吃完就吃野果野菜,做了弹弓打老鼠乌鸦或者去小溪里抓鱼和青蛙,结果有一天碰到山贼四个人差点都被抓走,所以决定五个人每天就派一个人出来找吃的,这样出了事也不会全部死掉。
“五个?”苏恒一愣。
“前几天,我们其中一个同伴去找吃的,就没回来,她叫惠惠。”小抚苦笑了一下,其他几个人也面色难过起来沉默不语。
“对了大爷,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那个叫千明的女孩先打破了沉默。
苏恒从包里拿出图来展开,给众人指了一个位置。
“你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的,这个位置你们知道在哪吗?”
几个小姑娘看到这个图直接哑然,这画的也太难以理解了。只能看出来到处都是树,可现在树叶树皮都被扒光吃了,山上都是树干,这怎么能看出来哪里是哪里。
“大爷,这个图真不好看出来啊,全都是一样的树,连个山头都看不出来。”小抚不禁抱怨。
苏恒让小抚拿住图,然后他两个手食指按住地图两边,向中间靠拢,结果众人惊奇的发现图里的场景竟然发生变化,似乎场景被缩小了,看的更远了。吓得小抚差点没拿住手里的画,大喊有鬼。
苏恒笑了笑说道:“你就当这是我的法术吧,现在看的清楚一点了吧。”
几个女孩惊异的面色渐渐平复,仔细看了一会,但还是摇了摇头,叫小葵的女孩说着:“虽然能看出来这片树林好像挨着一条河,但是这几年干旱的厉害,壅县边上的河都干了,现在根本看不出来,而且就算河没干,看起来也没法确定是哪一条。”
小抚也点了点头:“这些年河也没了,树也秃了,完全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苏恒面色有些失望,小葵看他这个样子于是劝说着:“大爷,你标这个位置就算能找到,现在也应该全是山贼,路上可能有官兵和逃兵,碰到他们哪一路都很危险,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苏恒苦笑了一下:“想去我也得先能找得到啊。”
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小凛说了一句话:“大爷,你到这里要做什么呢。”
这一句话让苏恒面露惊喜之色:“小凛,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
“我不太确定,但是很像。”小凛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就告诉我在哪吧。”苏恒略有急切问道。
小凛没急着回到却抬头看向苏恒:“大爷,这地方有点诡异,您能先告诉我要干什么吗。”
听到这句话,几个女孩好像都听懂了她说的是什么地方。
“小凛,你说的难道是?”小抚有些担心的说道。
苏恒看着小凛,叹了口气,说道:“我要去那里种一颗种子。”
“种子?只是种种子?”
“对。”苏恒点了点头。“现在能说了吗小凛?”
小凛沉默了一会,说道:“那个地方叫哭云洞。”
“哭云洞?”
千明点了点头:“哭云洞是我们小时候父母不让我们上山玩吓唬我们的说法,说是北山深林人如果进去会碰到一个地洞,看起来深不见底,到了晚上会发出金光,吸引盗墓贼前往,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还有一个说法是晚上会有女人在那里唱歌,魅惑好色的男人过去,男人会爬进洞里然后就再也出不来了。不过那都是小时候家里人吓唬我们的传说,后来我们总上北山玩也没见过什么地洞。小凛你见过这个地洞?”
小凛点了点头:“我八岁时就和我爹上山学采药,有一次我和爹走散了,误入了北山深林,我在林子转了好久,突然就听到有人叫我,我以为是爹找到我了,连忙向声音的方向跑去,跑了好久好久,最后发现声音是从一个地洞里发出的。”
小凛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个地洞吹出来的风好臭好臭,有点像现在外面那些死人的味道,但是那洞的味道要更臭千百倍,那个洞好可怕好吓人,就像是蛇的大嘴一样,但是那个声音却一直在我脑袋里响,我控制不住自己,就一步一步向洞口走过去。感觉马上就要走进洞口,我甚至都看到了洞口的蛇牙,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过来,我已经在爹的背上了,爹告诉我他找到我后,叫我我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往一个洞口走,他就知道我中了魔,于是过来打倒了我,背起我就跑。我这才躲过一劫。”
三个小姑娘都听得愣住了,就像小时候听鬼故事一样,半晌过后小抚才说了句话:“那小凛你是在图里认出来那个洞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图里有个洞?”
小凛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没在图上没看到洞。”
“那你怎么认出来的??”其他几人不解的问道。
“我看到了蛇牙,我闻到了洞口里那股死人的味道。”小凛静静地说道。
这玄幻的说法让苏恒都有些迷惑,他正要接着问具体位置时,小凛却主动说道:“明天早上我带您去吧,我还记得位置在哪。”
苏恒本想拒绝,毕竟有些危险,还可能碰到官兵山贼。但小凛却坚持要亲自带着他去。
“我也读过几句书,知道一饭之恩当以杀身相报,您既然是个好人,我想我帮您也并不会犯错。”
这句话让苏恒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他没想到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如此懂事,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小凛。